鍾國強;開在馬路上的雨傘;詩;評論;香港文學

【港人字講】既抓住時代又超越時代的即事詩──鍾國強〈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就算未經歷過什麼政治或群眾動運的人,在這詩中,也能體會追求理想時不免遭遇的膠著狀態,以及前無進途、後無退路的無奈感。在這角度看來,此詩可算是超越時代的。為時代留下了最直接的情感和歷史意義的紀錄。好的即事詩,也能讓人從一粒沙看到一個世界。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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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抓住時代又超越時代的即事詩──鍾國強〈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文:彭子菁

好詩體現又超越時代

  回應時代的「即事詩」(註1)之所以感人,不在口號式叫喊或強烈的情感宣洩,而在於它們既呈現了此時此地的日常細節,又表現了詩人對社會、對人生,甚至對世界深刻的思考。正如法國作家及評論家羅曼羅蘭(Romain Roland)提到:「像歌德、雨果、莎士比亞、但丁、珍斯庫羅斯等偉大作家的創作中,總是有兩股激流,一股與他們當時的曷代相匯合,另一股則蘊藏得深得多,超越了那個時代的願望和需要,直到現在,它還滋養著新的時代。」(註2)好的詩歌能體現一時一代,又超越一時一代。

  2014年發生為期79天的「雨傘運動」,肯定是近年香港最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從運動開始到完結之後,歌詠「雨傘運動」的詩作如雨後春筍,這些「即事詩」無可避免地帶有一些情緒,就如憤怒、悲苦、希望與絕望,但一首詩要能讓人覺得夠好,不在情感的強烈,而在是不是準確表現情感,以及有沒有發掘人更深層的願望和需要。而鍾國強的〈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正是很好的例子。

即事詩的語言和感情是節制的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一詩共有四節,每節四句,均以「開在馬路上的雨傘」一句開頭,在句式上已經呈現了一種「節制」感。而詩中的語言和感情都是克制的,沒有激烈的怒吼憤慨或過度的傷感,也未表現明顯的政治概念,反而細膩刻劃了一個於佔領時期在馬路上紮營的人等待天亮的心情。「即事詩」一般呈現事件細節,而未必涉及預設的政治價值判斷。詩的第一節以「獨特」的雨傘開展: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不等雨也不等風
承著腳步那麼多天了
只有瀝青可退」

  雨傘一般用來遮太陽、擋風雨,但此雨傘卻是「開在馬路上」、「不等雨也不等風」,而且更「承著腳步」前進「多天」了,現在停下「等待」,不進,也無路可退。當然,香港人絕對會明白佔領時期的「雨傘」是用來擋胡椒噴霧和催淚彈的,但這把「不同尋常」的雨傘,也可以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信念的隱喻。最後一句「只有瀝青可退」張力更大:「瀝青」本不可能退,但相較「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反而只有「瀝青」可退去,對比之下更見「雨傘」的堅定不移。這種反差對照,比情緒激烈的字句更來得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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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傘兩個巧喻的力量

  第二節承接著第一節的情緒,讓抽象的堅持化成了一個具體的場景,一個參與運動者,在馬路上紮營、在暗夜中等待天亮的時刻: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綻開了石壆邊的兩片葉
夜涼了腳踝縮回營帳
天末一燈如豆仍黃」

  雨傘不是遮風擋雨的工具,也沒有成為反抗的「武器」,反而能「綻開了石壆邊的兩片葉」。傘和葉本來風馬牛不相合,但葉的生長,卻是一個巧喻,既道出靜待有催成生命的力量(一如副題「詩援雨傘運動」,肯定了這場運動的價值),也暗示了參與運動者等待的時間長久。「夜涼了」的景象與本應「熱烈」群眾運動形成強烈對比,雖然沒有大聲吶喊,但「腳踝縮回營帳」,已經暗寫出「不離開」的心志。而「天末一燈如豆仍黃」中如豆的孤燈看似渺小,卻「仍」堅守一點黃,這句也回應了首節的「只有瀝青可退」的堅持,可見詩中意象互有呼應。

  假如前兩節寫的不外是「堅持」,那麼第三節就是一個轉折處: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是尾站的空巴士
給遺忘了的一些甚麼
角落的黑,沒有一聲呼喊」

  一場運動始於希望,自然離不開伴隨而來的懷疑與失落。詩人又來一個巧喻,把雨傘比喻為「尾站的空巴士」。巴士既到尾站,自然失去了前進的目標,乘客都下了車,車「空」了,就像「給遺忘了」的「角落」。由「雨傘」到「空巴士」,再由「空巴士」到「角落的黑」,這種多重比喻,寫出了參與運動的人因漫長等待而漸漸生出懷疑與空虛:持續的停駐能否帶人到目的地?這同時也鋪墊了最後一節的「思考」: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
沒有像傘一樣合上
開在雨傘上的馬路
也沒有像路一樣好走

  呼應第一節,這把獨特的傘,既沒有像普通傘子一樣遮風擋雨,也沒有像一般的傘子一樣最後被合上,仍然堅定的在馬路上撐開,並且「成了路」。每節的「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最後竟變成「開在雨傘上的馬路」,這種故意倒裝,令詩產生了頗大的張力,也令人聯想到魯迅語「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顯然,詩人並沒有像首二節一樣肯定堅持的價值,反而在最後認定了現實:這場運動不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樂觀,雖然路是展開了,但此路,其實,比想像中難走。

  全詩沒有鼓動人心的叫喊,卻通過「雨傘」這個意象的變形(變成腳步、石壆上的葉、縮回營的腳踝、如豆孤燈、空巴士和不好走的馬路),來含蓄委婉表達對這場群眾運動的思考。

  鍾國強顯然抓住了「佔領」時期人們在堅持等待、懷疑失落,以及認定現實的當刻心情,經歷過這場翻天覆地運動的人,讀了〈開在馬路上的雨傘〉,自有強烈共鳴。但另一方面,就算未經歷過什麼政治或群眾動運的人,在這詩中,也能體會追求理想時不免遭遇的膠著狀態,以及前無進途、後無退路的無奈感。在這角度看來,此詩可算是超越時代的。為時代留下了最直接的情感和歷史意義的紀錄。好的即事詩,也能讓人從一粒沙看到一個世界。(註3)

 

註釋

註1:James Scully在Line Break: Poetry as Social Practice, (Seattle:Bay Press, 1988)一書中把「政治詩」分為「抗爭詩」和「異議詩」兩種,這兩種詩一般涉及很多預設性的政治觀念與既定反應,和根據現實事件抒寫的「即事詩」有所不同。

註2:劉福春、楊匡漢編《西方現代詩論》(廣東:花城出版社,1988年8月),頁595。

註3:飲江曾1990年4月《九分壹詩刊》第七、八期「詩與政治專輯」的訪問提出「即事詩」是對時事作即時反應。他引述艾呂雅(Eludard Paul)肯定即事性的詩並非只有單一的價值。他說:「若要使一種情景從特殊性轉到一般性,並且由此而獲得它的價值,使它持久,使它永恒,那就必須使這種情景和詩人自身的那怕最單純的願望相符合,和他的心、他的精神、他的理智相符合。」所以不是凡即事性的詩就有很大的價值,而是可以有很大的價值。即事詩是一粒沙,好的即事詩可以從一粒沙看到一個世界,不僅只是好好歹歹唱某一件事,見《九分壹詩刊》第七、八期,頁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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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彭子菁,教書,教中文,相信熱情令人不老,天真可對抗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