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歌給我一種莫明的親切感。我們常常說，香港，本來就是一條小漁村，我們和漁歌的牽繫，可能就在我們不自覺的地方，金碧輝煌的外表下，可有掩飾著齷齪的鄉愁？從來也沒有注意到，但是，已深植在潛意識的某些部分。
〈岸上漁歌〉劇照
當時只道是尋常──馬智恆的岸上漁歌
文：梁璇筠
我跟馬智恆是在創意書院的電影文學課上認識的。那是創意書院的多媒體電影藝術課程。那時候，他會介紹一些經典電影，我也順便惡補一下自己的電影知識。我跟他的合作，是嘗試從課程上結合文學和電影，讓學生得到更多養份。我記得可謂成功的一次經驗，是找了幾首唐詩，然後要求學生用四個鏡頭(包括遠中近鏡 及抽取片段 )把電影的storyboard（編者按：分鏡劇本）畫出來，學習以電影的鏡頭說故事，也能領悟唐詩的意境。常常有人說，最初的蒙太奇，是由中國古詩啟發的。我想中國某些古詩中的視覺、跳躍的方式，實在跟電影有一些相似的地方。馬智恆〈岸上漁歌〉(註1)中充滿緩慢、詩意的鏡頭，把人拋進茫茫天地中，也隱喻了漁民對自然的敬畏，寄寓了命運浮萍之感嘆。
馬智恆用了四年的時間，追蹤香港仔、塔門、大澳的老漁民生活。追訪他們所唱的漁歌，成為他們的朋友，傾聽他們的過去，走進他們生活的故事裏。用了四年時間拍攝，這根本就是一種在城市生活中非常難得的詩意行為。馬仔在映後談曾說，他不是要探尋漁民的歷史，這方面已有專家位置，他自己也不懂得音樂，片中也拍攝了中大的音樂系教授，把漁歌都記錄下來。他只是尋訪漁民，紀錄微小的個人的生命軌跡，這不單只有一種人文歷史上的意義…
〈岸上漁歌〉劇照
幽渺的漁歌 遠古的記憶
幽渺的漁歌中，給人古老而幽眩的感覺，勾起遠古的記憶。即使我們其實聽不懂，內裏有太多關於漁民生活的艱苦。在漁歌的悱惻婉轉中，竟滲出驚人的感染力，因為那種質樸、生命的哀愁和真實感到震撼。漁歌給我一種莫明的親切感。我們常常說，香港，本來就是一條小漁村，我們和漁歌的牽繫，可能就在我們不自覺的地方，金碧輝煌的外表下，可有掩飾著齷齪的鄉愁？從來也沒有注意到，但是，已深植在潛意識的某些部分。
記憶中的山歌是明麗而壯闊的，「山南有棵樹喲 樹邊有枝藤喲，藤兒彎彎纏著樹喲…」。又例如滿牧民歌所唱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們也會找到其中生活的韻味，但這是屬於另一個生活情調，另一種民族精神。漁歌是幽怨的，是幽深的，即使在婚嫁日子，女子所唱的，仍然稱為「嘆歌」，道盡命運的苦澀、倫常的規矩，自我安慰式的祈福。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漁歌作為「風」的一種，保留了一唱三歎的旋律，漁民隨著既定的內容和當時所遇唱作歌詞。捕魚為生的漁民，唱漁歌既是他們的承教，也是他們舒緩生活勞苦的方式。南方詩國中屈原的《楚辭》，每一句子都有「兮」字，如一聲聲生命的感嘆，竟與電影裡呈現的漁歌驀地相似！那是不是，來自南方邊緣的哀音，搖櫓的節奏，波浪的嘆息？
導演在電影裏提出一個疑問︰隨著漁民的生活已經消失，這樣漁歌仍有保留的必要嗎？我們追尋已經消失的故事，意義何在呢？電影的主線中，記錄黎伯，與黎婆婆生活的點點滴滴，尋常的煮飯蒸魚飯後散步，唱漁歌，閒來看看老照片。電影沒有出現戲劇化的「情節」，倒是生命以直白本色，教人不忍直視注定的傷逝。
〈岸上漁歌〉劇照
電影拍攝經年，黎婆婆在拍攝途中辭世。電影後段一幕，導演給黎伯看之前拍了的一些電影片段，黎伯在片段中看著亡妻 ，良久，方說︰「有電(影)多好喎可？可以睇返的歷史 …」觀眾看黎伯看著電視中的黎婆婆，茫然望著門外的日常。導演輕描淡寫，這幕卻是觸目驚心。「當時只道是尋常」納蘭的這句詩浮現心中，伴著緣分的細攏，離別的稚心，最後，竟是歲月送給我們的情歌———
「一碗白飯白茫茫（誒呀） 咬淡燈芯（又）咬淡糖（呀）
環人食飽（都話）行開坐（呀）
新人（誒）食飽（哦又）結成雙
結到成雙 （都話）和一對（呀）
三年（囉）手抱兩 六年（誒）手攬（囉）四孩兒
第一哥哥中到狀元兼太子（呀）
第二哥哥中到狀元兼榜眼（呀）
第三哥哥中到狀元兼探花 （呀）
第四哥哥中到黃旗 大過省城渡仔「巾里」（呀）
二十擔梯八字尾 你太公有靈（誒）
插得（囉）你孫嗰支黃其 ［旗］」
*歌堂歌，黎伯結婚擺酒時會唱的
《岸上漁歌》書裝版
不能錯過的，還有《岸上漁歌》電影書裝版 書誌中介紹了更多漁民的生活細節，數位受訪漁民的故事，輯錄一些漁歌歌詞文本，還有藝術家區華欣的插畫。某天下午，我跟爸爸一起看這本書，翻到「從前香港海域中常見的魚類」。他按圖索驥，慨嘆︰「這種魚已經絕跡了…小時候有時還吃到的青衣魚現在也很久沒有吃了……」
註1：《岸上漁歌》為獨立電影，只作社區放映。劇照來自https://www.facebook.com/balladontheshore/
作者簡介：
梁璇筠，詩人，香港作家，中學教師。著有詩集《水中木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