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會

重讀魯迅:孤獨在時代的相交點螺旋

魯迅的作品之所以耐讀,正因為人即使隨時間而思維方式略有改變,但他這種對時代、人性的深刻的提煉,總有一天會找在不同時代出現相交點,成為彼此其共同擁有的當下。

魯迅《狂人日記》書影

魯迅《狂人日記》書影


文:吳芷寧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1]

魯迅《野草‧題辭》

 

  「時代」不只是劃分時間的概念,它曾經也是不同人所經歷的當下。身處大時代當下的魯迅與當下的香港重疊時,其筆下對生命所作出的拷問到底會帶來多大的火花?香港文學評論學會以「時代閱讀 光復文學」為號召,於2019年11月27日在序言書室舉辦「重讀魯迅」讀書會,一同經歷魯迅文字所發揮的力量。回想當天的情況,由馬世豪博士主持,吳美筠博士、陳志堅老師及在場的年青人都一一發言,細說自身與魯迅的關係。

馬世豪指出黃繼持當年編《魯迅卷》,提出重要觀點。

馬世豪指出黃繼持當年編《魯迅卷》,提出重要觀點。


生於斯,寫於斯:沿人生形成的書寫路向

  「狂人」、「孔乙己」、「人血饅頭」……這些都是魯迅作品中諷刺時代的典型象徵,然而它們不僅是一種手法,更加是非常時代下的一種書寫狀態。當回顧魯迅由走上創作生涯,以至作品風格產生變化,都會發現他的心路歷程擺佈了這一切。他早年出國學醫,就是不想父親被誤醫的悲劇不斷重演;其後,他在留學時看到日俄戰爭的畫面,初次感受到中國人成了「看客」和「示眾」而不自知的悲哀,深信只有文藝才可以超越身體,改變精神;直至人生的中晚期,「三一八慘案」發生,學生被槍殺,自己也受牽連,他終於知道,由「鐵屋中的吶喊」開始,人們都不曾改變,看穿一切的自己,彷彿處於孤獨的高峰,他只能通過雜文、論戰,用更潑辣的文風拷問生命。

 

  其實,讀魯迅的作品就是閱讀他如何面對自己那豐富的經歷,所以有閱歷的人讀之,又別有一番體會。而且當我們細讀魯迅的文字時,更會從諷刺、敘事感受到一種自身與社會構成的張力。

魯迅作品《吶喊》

魯迅作品《吶喊》


棄醫重文:以文學療救「自我」的病苦

  「救救孩子……」就是魯迅棄醫從文後,在《狂人日記》發出的第一聲疾呼。這時期的魯迅剛剛回國,試圖把留日時體察的「看客」、「示眾」的呈現,激盪人心,療救盲目的中國人。吳美筠博士提及,這時期魯迅的作品中經常出現一個「我」,這個角色的身份相當複雜,既是反思者受害者傷人者,更加是靈魂的拷問者。她更以《孔乙己》為例,指出小說中的小夥計,也即是「我」,只是一個沒有機會受教育的孩子,但卻被收入大人的世界,思想被牽著走,一同跟大人們去嘲笑舊時代下的落泊讀書人孔乙己。同時,「我」在作品中的主體性經常喚起讀者在當下的境遇,質問自己這是不是現實中的我:小夥計被受壓逼而不自知,仍然與大人們嬉笑,這是何等淒涼?而且這個「我」也暗示了,在當時不堪的時代環境下,「我」竟然是很沒用,諸如《孔乙己》、《阿Q正傳》中的「我」不過是一種劣根性的擴散。看來魯迅在非常時代下必須以這種敘事方式呈現這些問題,試問沒有辛辣、尖酸的批評,又怎可以讓人自省,又何來療救?

《魯迅三十年集補遺》

《魯迅三十年集補遺》


 

訣別過去:以雜文直面超越時代的孤獨

魯迅自1919年發表《狂人日記》開始,漸漸發現自己做的只是揭示病苦,無法療救一顆已經壞掉了的心,由小說《彷徨》的取名,也感受到這種愛莫能助的無力感。也許在《孤獨者》中,有魯迅看似要抽離自己的痕跡,但這種抽離幾乎是不能選擇,因為面對不曾改變的人性黑暗,他連介入的機會也沒有。陳志堅老師也論及,魯迅稍後發表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除了是他的幾分無力感外,更會從一種冷靜的敘事方式也見荒謬感。聰明人是見利忘義的偽君子;傻子是革命黨人;奴才是普羅大眾;主人是政權,這些人物和他們的經歷從來在歷史上不斷出現與輪迴。與其說魯迅當時冷峻的筆調是虛無的表現,不如說他這種虛無是看透世事可作的唯一批判。魯迅的作品之所以耐讀,正因為人即使隨時間而思維方式略有改變,但他這種對時代、人性的深刻的提煉,總有一天會找在不同時代出現相交點,成為彼此其共同擁有的當下。

《魯迅全集:第二卷》

《魯迅全集:第二卷》


  「徬徨」至少還不至於絕望,但魯迅在「三一八慘案」中,目睹暴力政權對學生的虐殺,對這種似人非人的世界還可有怎樣的希冀呢?事發兩星期後,魯迅知道做甚麼永遠也無補於事,但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為死者寫文章,對世界作出最沉痛批評判,故有〈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他相信文字是有一種超然的力量,就算世人不曾因為他的作品而改變,但他知道令自己直面這種超越時代的孤獨的只有文學,所以在追悼劉和珍君時才說:「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2]「猛士」既指受害的學生,也指以後的自己,他一定要以文字奮戰到底。1928年出版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也表明此心跡,從名命上,他也指出「帶露拆花,色香自然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3],因為他不能再停留在以前,必須與自己的過去訣別,才可以用更潑辣的雜文書寫繼續他那種對抗到底的精神。而1926年「三一八慘案」後,魯迅文風一轉,至1936年去世為止也不曾停止與別人的論戰。







後記

  重讀魯迅的作品,就像解讀他與時代的關係,記得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曾說:「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今回顧這些話時彷彿香港的當下與魯迅曾經活著的當下重疊,找到了交錯點,但百年後的我們仍面對著,依然是「螺旋」的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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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芷寧,香港教育大學中國語文教育榮譽學士學生。喜歡中國文學批評及繪畫,偶爾創作漫畫。

 

[1]魯迅:《野草.題辭》 ,收入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頁163。

[2]魯迅:〈記念劉和珍君〉,《華蓋集》 ,收入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頁285。

[3]魯迅:《朝花夕拾.小引》 ,收入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頁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