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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反送中時期,香港人的語言怎樣走下去 ——董啟章訪談錄(下)

如果你覺得絕望,困惑的時候,就回到文學裏面,如果你喜愛的話。不論是寫或是看,或是看些很無關的文學作品

要記住文學是自由和創造。太容易放棄生命,就放棄了創造。一天在生,就有一天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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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主持、修訂、補注:吳美筠(下簡稱吳)

訪問:吳廣泰(下簡稱泰)

受訪者: 董啟章(下簡稱董)

記錄、整理:陳偉業


語言失效之冷暴力

董:因為前幾年大家都開始用一些強烈的字詞,如暴政、亂世等,如果當年未去運用這些字詞,想想我們應該有更多的詞語是適合那個程度的。暴政和亂世也許留在以後用,現在用會否太誇張呢?就像反東北那樣,大家也十分憤怒,有人被逮捕判刑,但是否就是亂世暴政?我當時就覺得歷史上有更強烈一百倍的暴政可以用什麼詞語來說呢?變相暴政的涵括性太大,由這個案件到秦始皇、希特拉都是暴政的時候,我們的語言還有什麼區別力呢?

 

吳:語言會消弭了它的能量。

 

董:對,變成了一個沒效的語言,屆時我們就會把這些詞語拋來拋去,所以那時我很擔心語言的運用,例如暴力,在英文裡面有很多區分,有violence, force, strength, power,很多種指向,如果我們覺得示威者衝擊不是violence, 就可能是用force,用力打破玻璃,是一種force 但不是violence act,即是我們如果想區分的時候,就可以這樣用。但現在好像所有行為都是一動手就是暴力,是violence,又或者打破玻璃和給警察圍毆都一樣是暴力,但其實並不一致。打破玻璃和一個人好端端的給人圍毆相差太遠了,所以這也是我們需要返回文學的思考,文學要求我們在語言上有一個豐富的描繪力,然後我們的理解事物細緻度和區別性就可以增加。

 

吳:我同意,因為現在的區別問題非常嚴重,無論建制派還是其他陣營,都好像彼此都在用相同的字詞,又或產生語言上的暴力,很輕率地使用一些非常猛烈的詞彙,以致很多常識我們都忘記了。假設一個小朋友發脾氣打破玻璃,衝進房間,其實他是「大力破壞」,大人很少會「譴責」,我們會「斥責」,但這些詞語好像沒有人用了,而揪一個已受控制的人圍毆,打到頭破血流,不是「暴力」是甚麼呢?另外,若死了人也不哀悼,毫無反應,死多少人也沒有回應和悼念,是「冷」暴力。[1]用暴力等字眼去定性本來不是暴力的行為,用嚴厲的語言譴責,其實也是語言暴力。

 

董:或可說是制度暴力。

 

吳:對,制度暴力,然後七一事件到現在,有人說要文宣,但其實我們也比較少這種文學性的關注,對語言層次和區別的關注。

 

董:所以說將文學推廣不容易具體做到,但就理念來說,如果我們文學意識和語言上的素養是好的,大家可以區別到,或可更細緻討論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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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或許作為另一種對抗?

吳:回到直面當下的社會運動,我們都會進行迫切反思。不過整體香港對文學的關注的缺席,或是說缺少,是否可在這時候作出反思?而我們這類人也有種掙扎:「現在這時候說文學,同時也可能遊行去,現在是遊行的時候,現在來讀文學書,都是什麼時候呢?」

 

董:會有掙扎的,但是有時又不會有衝突。例如牽涉到要採取行動的人,自己是做到什麼位置?是否覺得自己那天出去要做到某樣事情?每個人自己衡量是否放下文學才核心地參與,因為參與程度有很多種。今次較新的地方就是大家都預設了各人有各種的參與形式,不會說某一班人做一些事就埋怨別人沒有和他一起做同樣的事,反之覺得「我們可以這樣做,因為其他人在做其他事情去支持他」,所以背後肯定了沒深入牽涉但亦有關注付出的人。這時如果不是最前線的人,心情還可以的話,說些文學、喜愛文學也是沒有衝突的。

 

吳:我記得也斯生前也說過,「詩也可以是生活的文字、是對抗野蠻的溫柔,是緩和殘酷的力量」。這說法幫我們去思考文學是可以怎樣對抗殘酷的強權,對抗野蠻,各種的暴力,他的方式是溫柔的,可能力量比坦克更加強烈,這個想法在近十幾年來都慢慢在文學界營塑出來,詩甚至文學是對時代的對抗,有些人這樣說。

 

說回你的書寫,由之前的家族書寫,我們看見你家人的身影,評者理解為私小說,在一個運動的狀態香港,有些人的說法是今年2019香港已經進入抗爭的年代,會影響你下一部書的寫作嗎?我知道你下一本書寫你的兒子。書中你兒子的身影會否帶有你對香港未來的期許,或者運動形勢千變萬化,這會不會其實對你的書寫走向有影響呢?

 

董:這本關於兒子的書上年年尾一早已經寫好,年末準備出版,與現在發生的事情就沒直接關係。這本書較薄,散文部分真的寫自己和兒子的點滴,但後面虛構部分就與我真實的兒子並無關係,我創作了另一個兒子出來。那部分牽涉了學生對政治和本土的一些新看法,會涉獵到社會,但不是像現在這狀態那麼廣闊和激烈的題材。你說往後會否有影響呢?會有的,但我也說不出是什麼影響。我本來也有構思寫一本小說,不過構思與最近的事件有些距離,所以未必會兩者拉到十分接近,往後我會再沉澱,我覺得自己是比較需要沉澱的人。寫長篇小說不可以衝動,亦都不可以靠激情,反而應該沉澱,可能一年半載再回看這件事才處理到,即是雨傘運動,我也用了幾年時間才能處理,化解到一些事情,即是《形》、《影》、《神》那三部曲,所謂內在精神世界,自己用數年時間不同角度處理那件事,才稍為找到一些東西。

 

泰:我讀到《神》、《愛妻》提及很多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或是阿岡本(Giorgio Agamben),你是否有意作為知識分子,介入社會,用文字去書寫是一種方法?或是希望可以這樣做?

 

董:你說有意或是自然而然也可以,因為我本來也是這樣思考,我是喜歡看那些書的人,所以看完以後自然會融入到小說裡面。這比較是一種寫小說的方法,寫小說都會和一些思想性的事有關,但不是應用一些理論的方式,而是嘗試將一些思想放入人物的情感生活,對個人體驗如何衝擊這些思想,所以我不會說自己有特定的結論或目標,我不是要用某些理論分析一些事,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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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真的可以介入社會?

 泰:而我看到《神》入面有一個角色魍魎,是阿影和他的關係,有一個就是說當年他面對雨傘,感覺一些壓力,影就叫他可不可以教導他用文字去抒發情感,但最後是失敗的,我就想知道如果文字力量,在現時世代是否還有它撫平人心的作用,書裏說他曾經是失敗的。

 

吳:這是不是代表了你對文字介入社會的否定?

 

董:你可以說是懷疑吧,不是否定的。因為有時我又不敢這麼大聲,說文學是可以治療一個人,創作或讀文學就可以治療自己,我覺得是可以,但未必一定。有人寫文學,創作文學可以抒解自己,找到出路,也有人愈創作愈陷入去然後自殺,很多作家詩人也有這樣的結局,你說為什麼他治療不到自己,還要自殺,所以我不敢這麼簡單去說文學就有這種作用,因文學都一個頗開放的事物,大家接觸它會產生什麼結果,沒有人可以定案。文學與有病吃藥不同,吃藥有多少成效,有百分之幾機會康復,這可能有數據,但文學不可以這樣說。一本書一百個人看可能一百個人得到的東西都不同,有些人很正面,有些人很負面也不一定,這是我們需接受的,文學不能夠功能化的部分。文學有意義,但意義不同功能,功能是比較確實,可以界定,可以掌握預期,總結出來多少人看完就會精神變好,文學不可以這樣說。所以我不可以這樣說文學有這個用處,同時像吳幸晨這個角色般,她是一個數學系學生,但在過程看了一些書,慢慢其實有得著,有變化,是找到了,最後沒說幫了自己什麼事情,但她是有變化,看到一些事,所以有人可以,有人不可以就是這意思。

 

吳:提到功能,我想起許多時我們想承認一樣事物的價值,就會想這事物如何介入社會,就得到哪種價值,但說功能,是在講求效益、效用,把一件事畫了框限,但建立意義,就是把一件事的各種延伸可能釋放出來,而整個方向是不同的,我同意說文學一定不能用功能去處理,反而說我們可以討論意義。如果是這樣,與其說文學如何介入社會,不如說,有些作家通過文學抽離。小說的狀態就必定有需要沉澱,詩人王良和喜歡用積累,其實也有些共通。有時我們會覺得通過介入才能產生功能,但抽離可能是讓我們延伸出去另一角度看一件事的開始。

 

社會運動牽起的情緒是憤怒,我們知道從心理學上來說,所有人類的情緒是必須的,因為情緒才產生能量,那憤怒就是產生辨別是非功能的能量。黃國鉅那本書論及藝術與社會運動的關係,說到憤怒的能量在社會運動是對抗強權的能量。回到情緒的真實性,而你剛才說的多樣性,各種層次是其中一個形式,它能夠幫助我們確保思想的獨立。藝術的存在就是避免各種情緒的多樣性受到壓抑扭曲,我們現在看見社會運動,現在算不算膠着,或是在等待下一波的情況,我想這時建制的陳述都是一言堂,超乎想像的壓抑和扭曲,但其實某部分抗爭者提出一些指控,也會是扭曲了一些情緒,或是自己都扭曲了一些憤怒。用這角度看,我們必須回到文學的超功能性,因為我們需藝術的形式去面對情緒的真實,除了要反映事件的真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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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本身作為目的

董:我想這是文學本身作為目的的問題,如果我們將文學視為所謂工具,去推動介入一些事情的時候,文學是一種手段,你是為了那個目的去寫作或讓人閱讀,大家有某種想法然後去做,這個是工具性的。但剛才提及抽離的問題,我覺得文學的本質就是,或是所有藝術也是,他們的本質就是一個目的,可以說它是無用的,我們不是用它來做事,莊子說得正確,無用之用。康德也是這樣說,《判斷力批判》中有說藝術是一個 “purpose without purposeless”,令我們覺得有目的的,其實是無目的目的,莊子這點與康德有互相呼應的地方,所以我們對待藝術,我們創作或去閱讀,都是我們的目的本身,目的就是要進入,或是說享受,達成目的以後自己再做什麼,這是一個另一層次的事情,將藝術視為目的本身就等於必須從現實世界抽離出來,這不是說簡單逃避,外面峰火連天,裡面就在看莊子很逍遙的樣子。不過,我寫《神》的時候也有想呈現這個狀態。

 

吳:寫《神》的時候是雨傘運動以後?

 

董:是,雨傘運動之後第一本是《心》,《心》就較多佛學,佛學之後就是道家,莊子陶淵明,可能讓人感覺很逃避,有人或會說:「你是不是鼓吹逃避,那些本土運動抗爭就變得較負面,逃入去精神世界就很逍遙」,但我就是正正想探索這樣東西,就是說是不是一定衝突?還是可以並存?我們都需要一個精神世界,一個相對有某種區別性的精神世界,如果我們沒有這個世界,只有物質世界,和現實的種種抗爭的世界,那會怎樣呢?所以提及抽離,就是在這意義開始,而我依然相信的一點就是其實藝術本身的創造、閱讀的行為就已經是自由的體現,這是人類行為十分重要、獨特、純粹的自由體現,我們在其他情景底下無可能體現這樣的自由,就是說我們完全自由地去創作,投入創作當中,體現自由。自由就是沒功利目的,我們有功利目就不自由,我們就會為了那個目的而奮鬥,所以有時我會發現我要為實際目的寫稿的時候,會發現自己少了一些自由,會想「這樣還是不好,這樣會影響到什麼,影響什麼角度,產生什麼問題」,不可以放手地做自己的東西。不過當然很詭異,我們要用不自由的方式爭取自由,這難免在人類世界需要。當有人際關係就不同了,不是沒有自由,但那自由是不同的,這是需要和人互動當中尋找和創造的自由,而另外一種自由,就是在藝術創作之中我們不需要找目的,那行為本身就是目的之自由。我覺得對人來說,這是一種獨特的行為。

 

吳:回應你所說,閱讀文學、寫作文學,那個狀態的確是全然自由,即使是一些弱勢,如文革時期被人燒書那些作家,如穆旦,他寫一首就燒一首,但是他回憶寫詩的狀態,在那階段他是最自由。因為他知道不會出版,帶著他靈魂的自由去創作,而到他燒的時候就是另一回事。閱讀也是,就算抗爭不抗爭者,在文學閱讀的世界是他選擇進入文本,那個自由的狀態的確是無其他,我喜歡文學,所以我很認同,那種自由就像現在做文學評論,我很想朋友明白,不是要有些理論去支撐自己去思考那個問題,而是在自由的閱讀世界裡面,去發現一些東西然後分享,而那個分享是自由的,甚至本身是一個創作。回應剛才所說精神力量,最熱門的就是說有一位學者Noam Chomsky ,他就留言說這年輕人反修例的行動是展現最大的勇氣。他話語背後指涉的是精神力量,跳出不討論進立法會是對錯,還是抗爭者也會想這策略的對錯,是否令到和理非?已經超越了對錯判斷,物質世界中社會前行了多少退後了多少,而是說勇氣。這是精神世界的。剛才說可不可以沒精神世界,我就很大反應,因我覺得正常人都需承認我們需要精神世界裡面的創造和自由,而文學就是其中一個方向。

 

作家葉靈鳳

作家葉靈鳳

對極端本土主義的疑問

泰:這都是最近《神》與《愛妻》想表達的,精神比實際肉體上的影響力都更大,特別是《愛妻》,更明顯,主角佘梓言 ,可能已逝世,但精神存在於世界意識上面更重要,這都是這兩本作品見到的一些現象。不過個人想問為什麼選葉靈鳳作研究,因為我也很喜歡,書中為何會有計劃將他重新塑造出來呢?我喜歡看些民俗學,所以他的香港史地丶《香海浮沉錄》等書都看過,這幾年在老一輩中對葉靈鳳的研究頗為熱門,

 

董:我一向也有留意。以前寫《地圖集》,已經有看他的香港掌故,後來再留意他年輕寫小說的時候,葉靈鳳在當時不算一等一,不過也不遜色,有才華,如果繼續嘗試可能都會創造出色的作品來,但後來放棄了,只做編輯,寫書話。寫他的原因,第一,我以前已有閱讀他的作品,第二,因為主角是中文系教授,總要做些中文研究,而研究對象就選他吧。他也十分有趣,南來作家,在中國歷史上代表了某一個重要的淵源,某一種文化背景上是與內地連結,這讓我覺得需要探究。因為過去數年我對極端的本土主義有些懷疑,我認同他們對香港的關心和緊張,但當中某些本土主義說到跟中國的歷史文化完全切割,甚至與中文語言切割,這是讓人擔心的。大家支持廣東話是必然,但說到書面漢語、古文全都是外來語言,就覺得有些過火而不智,斷絕了自己一個很大的文化資源,所以過去幾年都有這心態,去質疑某程度極端的本土思維,會不會反而對自己有害。我覺得葉靈鳳處於一個很有趣的位置,他可與劉以鬯作對比,就是他從上海來到香港,來到香港以後變得頗地道,對香港的掌故歷史做很多研究,所以這地域文化的轉移是什麼意思?香港後來的本土書寫,歷史掌故等作品,又會與五四時期新文學有什麼關係呢?我覺得這人物很代表到這個結連,所以就用了這個人物。而且他是年輕時代創作後來放棄了,像男主角,年輕時也想做作家,後來走上學院路線,這算不算是一個放棄?還是一個未了的心願,所以創作小說家葉靈鳳出來回復他的創造力。

 

泰:書中特別有一段說到主角在圖書館的時候見到葉靈鳳,那段頗有趣。我覺得早期小說《永盛街興衰史》,《地圖集》、《繁盛集》全都是香港本土有關,慢慢我就見到你有個轉向,可能不單止說物質上的本土,亦是精神上的保留,這是我個人意見。

 

董:但也有各方面的疑問。早期寫作的時候是對本土、香港本身,什麼是香港作探討。我覺得很曖昧,難去確定那種感覺。而近年寫作的書就是因想到雨傘的失敗,除了是因為政府的拖延策略,逆轉民意,不能撼動,很大因素也是因為反對陣營的分裂,本土、泛民、激進本土、和理非的分裂,互相的對立,其實是撕開了,那時就開始有些擔心極端本土派,疑問那本土主義會所引發的問題,不是說政治上獨立與否,可能有這取向的讀者,就不適合看這些書,覺得那麼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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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自由和創造

吳:我也覺得你近年的書是懷疑和質問較多。之前《時間繁史》是發現多些,未來則是未知數。這代人都很害怕有人會為運動做義士,我也不想用這詞語。其實有人自殺是二百萬人減下去,不是加數。許多青年愛看你的作品,你也有一定影響力,最後可不可以對青年文學人說些話,啟發他們,起碼不放棄生命?

 

董:我的說話是:如果你覺得絕望,困惑的時候,就回到文學裏面,如果你喜愛的話。不論是寫或是看,或是看些很無關的文學作品,不用看關於抗爭的,可能可以看一些很沒看過的,不同國家時代的作品。

 

吳:可以推介一下?

 

董:例如古典詩詞,進入另一個世界。不要告訴自己要發掘到什麼,而是回到文學自由的狀態,或許可以抒解到現實的一些壓抑,要記住文學是自由和創造。太容易放棄生命,就放棄了創造。一天在生,就有一天的創造。

訪問後合照,左起:董啟章先生、吳美筠博士、吳廣泰先生、陳偉業先生。

訪問後合照,左起:董啟章先生、吳美筠博士、吳廣泰先生、陳偉業先生。








[1] 冷暴力是一種非生理上的暴力,用冷淡、輕視、放任、疏遠、漠不關心的態度,將語言交流降到最低限度,令人精神上和心理上受折磨,因而受到侵犯傷害。查一查百度也可以見到冷暴力精神虐待通常在家庭上,但也可以在職場,用持續貶低性評論、壟斷資源作出冷暴力的傷害。

後反送中時期,香港人的語言怎樣走下去 ——董啟章訪談錄(上)

情感表達是很重要的,我們不要覺得政治運動就只有理念、理想;又或者情感就只有一種,就是憤怒,甚至不幸地變為仇恨,但我覺得正正因為有情感,所以要注入一些我們本來認同的情感,我們是想有自由、平等這些美好的事物,如果因為抗爭而有負面的情緒,是很悲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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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主持、修訂、補注:吳美筠(下簡稱吳)

訪問:吳廣泰(下簡稱泰)

受訪者: 董啟章(下簡稱董)

記錄、整理:陳偉業

訪問日期:2019年7月7日



時代在生長,沉默在褪變

吳:最近由反送中運動到衝擊立法會,社會氣氛處於極大的張力。自第一位青年墜樓起,香港已開始瀰漫一種絕望的氛圍,在青年心裏好像有種解決不了問題的糾結。七一晚上,我特別留意到你十分關注衝擊立法會的情況,在臉書差不多即時發佈了一些留言和看法,顯示你對整個反送中運動和青年的關注。我記得二零一四年的時候,你作為書展年度作家,提到必要的沉默,曾牽起了關於沉默的討論,香港文學生活館後來把討論出版成書。而這次我顯然留意到你不再如此沉默。你的文字一向風格獨特,不論最近在《明周》寫的散文,或是長篇小說,我們也很容易辨識到你的風格,但今次即時書寫的你,好像與過去討論沉默的你有點不同。會不會你改變了,或是說你對青年的關心沒變,但因剛發生的七一立法會事件產生了不同的看法?

 

董:有變,也有不變吧。當年為什麼我會這樣說,其實當時也有掙扎。那時候當上年度作家時,政改已經在社會引起爭論,七月前面對紛至沓來的訪問,本以為這機會不錯,可以在不同地方說文學,但又不是宣傳自己。角度即使未必從文學出發,也可以在平時多數看不見文學的媒體談文學,所以願意接受訪問,但有些訪問很無厘頭,如東周刊,直接問我對政治的看法。我不是有政治潔癖,或沒有看法,但我一向對媒體有些抗拒,很避忌採訪的時候有人問我立場或看法。報紙有事的時候走來問我,我通常都不想回答,這好像有事的時候,這個人就需要回答,權充文化代表一般。

 

可能那時是心理反彈吧,就是不想說太多。很多人不同意我說沉默,覺得我叫人不要發聲,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那篇我在說作為一個公民應該表達,不過文學應有獨特的位置,就是未必應直接即時介入當下的政治,文學與之存在距離,或者沉默的地方,就是不直接配合運動做事,而我說的沉默就是給予文學這個空間

 

其次,我可能有些「包拗頸」,覺得許多人說沉默說得十分負面,但我心目中的沉默是正面的。可能自己喜歡看莊子,以及有關哲學宗教的書籍。我覺得沉默不止是個人,而是人類共同體重要的一環。如果我們沒有沉默,只有聲音,其實並不理想,所以我寫文章頗想帶出這點,但未必很多人理解我這些想法,或者覺得我在唱反調。不過我覺得不要緊,能影響了一些人引起討論,這些就已經不重要。當時我自己的心境是,擔任了年度作家,所以想為文學說一說沉默的特質,第二是不想因為這個位置就覺得我要動輒表態,而當時七月的我覺得還未到很悲觀、絕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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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那是2014年的7月──

 

董:是,八三一人大釋法還沒出現的時候。當時我覺得未必沒有空間去說,所以你說可能是時代所致,那時我還沒覺得迫切到要出來,所有人都同樣為一件事拼博,所以當時就表達了這些。坦白說,當時沒有心情理會這些事。

 

吳:那麼說來是階段性的問題,無論在你個人階段,或運動的階段,在你心目中皆沒有迫切性?因為我看你這次的反應很快,比很多我們經常理解為走在抗爭前面的作家還要快,會不會是你感覺到今次反送中運動比當年雨傘運動,有更大的迫切性?

 

董:有!上次七月寫那篇文章的時候還覺得有向前發展的可能性,無論是哪一個方案,都有些期望,未必期望最理想的方案,但是會想未必什麼也沒有。不過後來八三一「落閘」,才知道原來可以什麼也沒有。然後開始了很長的佔領,之後,也可以什麼也沒有。所以,經歷這件事,經過這幾年以後,覺得情況比當初預計差。慢慢發展至今反修例,五月較少人遊行,我也參加了。事情發展到後來,不止是我,而是所有人,由最初單純覺得修例不對,到後來政府就反送中的回應,然後有人輕生,又沒有回應,各種各樣的事情越滾越大。我和其他人反應的歷程都大致一樣,就是一個越滾越大的狀態。滾到六月尾,七月一日,我覺得沒一個人會不爆發、不關心。而且這次年輕人的位置、角色,和他們對前途的絕望感,比之前更加強烈。即使沒有參與也是一種責任,雖然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影響力,那麼多人已經做了那麼多事,自己寫寥寥數字也不過很小的事而已。

 

吳:相信這次你的文字揭示了我們很多香港普羅大眾共同的意志和關懷。回到文學與沉默的概念。沉默可能是指聲音,亦可以指狀態,在雨傘運動以後《沉默》這齣電影也曾牽起了不少討論。電影中的沉默存在於最大的極權和威嚇之下。我個人理解電影中那些日本信徒即使選擇沉默,並不代表他們沒有立場。如果看原著,甚或可以看到他們選擇用沉默來保存內心的堅持,那種力量來自信仰,或者說是信念,而沉默就變成了一種「非缺席」。而你提及文學始終需要與運動的迫切性,相對抽離的空間,你剛才說話十分真誠,臉書上的即時回應也顯示一個作家真誠的書寫狀態。反送中運動期間,文學界包括《字花》的網絡平台馬上出了詩輯,《P-article》發表文章作回應,另外今期《聲韻詩刊》一早預告「引渡」這專題,最近剛出版了,封面是反送中的圖像,宣傳徵稿時,社會還未曾廣泛留意。由此可見,文學對民運即時的回應,從六四到傘運,到現在反送中,即事詩發揮了一定作用:詩是最快,最捕捉先機的回應,散文則多是針對事件作回應,而小說就需要更長的時間。所謂聲音的沉默其實一點也不沉默,在當下,我們應該如何去看文學之於迫切的社會需求狀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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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大台的社運,沒有大台的文學

董:我想分兩方面來說。不是說文學與政治無關,但我覺得自己是主張文學應盡量不直接代入一個政治運動,變成裏面某種的動力、宣揚或反對的工具。簡單來說,以前我也很擔心文學被工具化,例如抗戰文學,可能有歷史價值,但作品沒甚可觀。甚至六四事件,有些回應得很快的詩寫得不錯,但不能否認有很多作品文學性較低,純粹是直接渲洩情感。所以我以前強烈主張文學必不可工具化,不過今日可能我會覺得有些改變,不是徹底的改變,極端的以為文學工具化是應該的,躲起來沉默就不可以,不是這樣。而是發現某程度有些藝術去介入一些政治運動的時候,可以創造出很多富創意的作品。我相信這是新一代文學觀改變了,其實我也許有些追不上,覺得自己做不到。第一我寫不了詩,沒什麼詩才,我不能用創作參與即時的回應。自己習慣寫小說,也做不到。我臉書所寫的不過是觀點表達,我不當是文學創作。我覺得由較我年輕的那代人開始能夠處理這種事情。原來文學即時回應,介入社會政治運動,是不必然變成粗糙的、工具化的作品,作品可能依然滿有創意,開拓到一些新視野,我想這與現時新一代政治參與是一種比較個體自由的形態有關。

 

吳:即不屬於群眾參與,雖然新聞報道運動是一個群眾參與,但基本上不是一種大一統的意識形態和精神面貌。

 

董:以前不是這樣的。例如抗戰,大家在意識形態上要歸邊,甚至老早劃分左派右派,已經有政治組織的背景,拋出來的東西自然完全工具化,沒有個人的創意在裏面。但今日我們看見那些抗爭者,即使他們為政治創作,也不是來自一派一黨,大家都為所擁護的意識形態而創作。

 

吳:現在是沒有大台──那個大台指向一個牽引群眾的核心。

 

董:對,所以我覺得那個形態不同了,就是文學與政治結合,也有個人的獨特性。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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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中的理性,社運中的藝術 

吳:你說到個體的意識形態,或是說在社會運動中的主體性。我就想起最近黃國鉅寫的《酒神的抗爭  香港的哲學出路》一書提及在自由開放的國家,健全的體制應尊重個體的自由性,個體的差異、情感表達以至情感需求的不同。所以說為何需要社會運動去爭取自由,因我們不以單一的聲音來代替群眾的組成,而在這基礎上,藝術的介入是必須的,因藝術的介入正正呼喚到人類對細微差異的關注,文學亦然。

 

其次我想起神學家兼哲學家Martha Nussbaum在《Poetic Justice: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 and Public Life》書中提及理性情緒(rational emotion)。現在很多建制派人士說要理性溝通,而那種理性彷彿一種要否定壓倒所有情感的文化,即近不容許憤怒、絕望、悲傷,有人死亡也不會悼念,政府便是這樣。理性情緒說明我們彼此之間不以情緒渲洩的狀態來溝通,但仍然需要承認情緒的存在。而文學同時也幫助我們對情緒狀態多一點理解和承認。

 

回到有關第二個抗爭者的犧牲──我不太想用「義士」這詞,恐怕鼓勵更青年求死──我當時請你向大眾寫些鼓勵的話,你馬上給我的話裏,我看見三種關懷:第一是澄明的心、第二是義憤裏有溫柔,第三有愛。[編者按:董啟章對青年的留言是:在義憤當中,保持澄明的心、温柔的愛,相伴守護我們的家園。]

 

董:帶有慈悲……

 

吳:我收到時覺得這會對很多人帶來安慰,但同時有些驚訝,我感受到你那份為父的心腸,不知道是否因為跟你已是一名青年的父親有關,或是你開始在文學上開始轉型,還是時代催迫你寫了這句話?

 

董:我想是時代吧,不過我一直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我以前很少那麼直接地表達,我覺得這種話說太多就會沒效果,可能我以前比較謹慎收斂,很少表達這些有情感的說話,但我覺得到現階段是需要的。正如你剛才所說,情感表達是很重要的,我們不要覺得政治運動就只有理念、理想;又或者情感就只有一種,就是憤怒,甚至不幸地變為仇恨,但我覺得正正因為有情感,所以要注入一些我們本來認同的情感,我們是想有自由、平等這些美好的事物,如果因為抗爭而有負面的情緒,是很悲哀的事情。所以希望提出來,想大家都不偏離,尤其是當晚衝入立法會,當然你會看見猛烈的破壞,我也很驚訝為什麼會想寫一段文字,其實我也很少那麼衝動。

 

吳:你知不知道你出帖的時候,我數分鐘就看到,我當晚也沒睡。

 

董:其實我真的很少那麼衝動,我寫專欄、文章很多時候是截稿前一兩天才寫好,然後再反覆看多幾次,看看那裡表達好像不太好,會很小心想清楚才寫。但不知為何當晚十分衝動。

 

吳:你轉引了一些媒體的帖加上文字。

 

董:看完電視畫面的時候,上網看到有數幅相片,有保護文物、圖書的,留下金錢買汽水的,那時是十分驚訝,也主要是擔心他們之後會怎樣。看過這些相片後,發現他們不是完全被憤怒所掩沒。那時人數很多,是不是有共同情緒,一致共識,當然不可能。但互動中有人意志較清醒的,攔住其他人不要破壞這類物件,一旦有人提醒,大家會清醒。不過有些人亦指責,「你說付錢給東主,其實東主說損失慘重,你放下的錢也不夠,還有雞蛋其他食物也毀壞了」。我不是完全沒有損失這個意思。我可以想像如果若有人及早將這點帶出來,保護文物,早提出來的話其他人也不會反對,只是那時進去的時候大家都沒經驗,不知道應該做什麼,難免會不理想的情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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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的象徵意義,文學的眼光

吳: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有點保留。一班人一但訴諸群體,個體一定會消失。我發覺他們做的事情富有象徵性,例如塗鴉,寫出一些政府沒理會的訴求,另外所毀壞的照片就是一些他們討厭的,為個人利益不能代表市民心聲的立法會議員。他們不是盲目破壞,不是發脾氣式的宣洩,在裏面還會有討論。我們不是身在其中,但輾轉從報道看見他們在警察快要清場前仍然嚴肅討論留守與否,覺得比我想像中是有意識的,他們意識到這次是抗爭的行動。

 

關於行動的象徵性:很多反對的人,或者有些和理非人士,不同意這種激烈的行動。甚至彷彿忽略中文「暴力」一詞的原意,你剛才所說「猛烈破壞」一字,已經有很大程度的區別。大家也不太關心破壞立法會這行動的象徵性,而象徵在很多文學作品裏幾乎是主軸,正如剛才說,我們不會長期撰寫短訊,如果經常這樣做就變了口號,甚至是一個無意識的講話。事件中很多人沒留意行動的象徵性。這會不會是與文學意識不強有關?所以不去思考行動的象徵性,而只思考破壞不破壞,犯法不犯法,對與錯的問題,覺得錯就是錯,對就是對。

 

董:這個是有難度的,對於社會大眾、只是思考對錯。功能性思維的人,或是所謂精英但沒有文學藝術素養的人來說,都是很難理解。我覺得這事情可以從兩方面看。負面來看,文學思維在這情境上會面對不理解,在帖文中最多人罵我的是「有秩序克制地破壞」,說粗言穢語的人很多,總是說「有秩序地破壞」是荒謬,完全是廢話。但這其實在我們文學上經常使用,這是修辭學上的正反修辭法,將兩個意思相反的放在一起。

 

吳:對,這是悖論,將相反的放在一起,用看似不合邏輯的手法創造新的含義,文學上有很多例子。

 

董:在詩都很多這種用法,但原來這用法在大眾的眼中是荒謬的,沒有辦法理解,是不合邏輯的,覺得是廢話,這樣也可以說出口?破壞也有分有秩序和沒秩序?他們就會質問那麼我很有秩序來你家搗亂可以嗎?

 

吳:象徵那邊就完全不再討論。

 

董:對,象徵也一樣受到質疑,沒象徵性的破壞,破壞就是破壞了。我象徵打你一拳是否就是打了一拳?所以我覺得負面來看,文學性或是語言上的看法在這些情況下有人明白,有更多人不明白,甚至執着這點來質疑你,說你自相矛盾、荒謬。這是一個障礙。但從正面來看,可能你也有這個意思,就是文學思維是否在這期間才顯現出它的必要性呢?就是說如果大家也有這方面的底子,彼此會不會對事情的看法更加開闊,而不是執着於對錯。其實與一件事會有更細緻的理解,所以我覺得正面地說,如果有人用這方式去表達或理解事情,可能會打破到那種規條化的價值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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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舒而難以區別的還原性思維

吳:你這說法讓我想起一位做輔導的作家霍玉蓮,在這段時期寫了一篇文章說,有些人面對細緻的討論,往往離不開歸結一個還原性思維(reductionistic thinking),討論不同程度不同的看法,最後都還原為一個恆真性的命題[1],像「阿媽係女人」的道理,打破立法會的物品就是犯法。歸於一個恆真道理,沒有錯的,但這就決定了所有人類的行為、思考、感受方式只有歸邊的對錯,藍絲和黃絲的二元也是這種思維。

 

我覺得這次會否是時候打破「藍絲黃絲」的兩極思維。由五四運動開始,中國人運用許多用口號,群體性意志往往由一些口號、恆真性陳述去表述,這是有還原性思維的傾向,所有複雜狀態最後都歸於恆真性論述,你支持這個論述就歸邊,你不支持就是敵人,敵我分明,人類就變成鬥爭的工具。這次有趣的地方是,最近有文章論述,用「送終」的諧音仿語來為反修訂逃犯條例命名,是多層次的幽默,將官方語言轉化作不官方語言,呈現本土粵語的文化及身份定位。[2]而修辭有運用反諷、詞彙再造,諧音等,平仄九聲發音,組合其他詞語很容易發揮作用。反送中運動一開始就有種文學性,說及文字,這點要感謝連登,連登友的文宣用了很多不同文學性的想像,包括反語、悖論的修辭,在詩上我們經常用到悖論,但彷佛我們遺忘了。由六月到現在,我們都看見黃色雨褸、黃傘,本來這也是圖像化的藝術狀態。當然廣東話或一些比喻的延伸,當中也夾有一些粗口,或攻擊性的謾罵。不過在這狀態,我們如何看語言文字的力量?

 

董:回到剛才說還原性思維的問題,簡化的對錯,我覺得其實這位置對人來說是最舒服的位置,無論反對者還是支持者,對立的雙方處身最舒服的位置,只要將所有事情簡化,然後站好一邊,就不會輸,也不用爭議。有人說些複雜的事情,如男人與女人不是生理之分,而有社會性等等指向一概不理,堅持「阿媽係女人」,中間那些思考會被消滅。我覺得原因是心理上人覺得這位置是最舒服,因為想站到自覺對的位置。

 

吳:心理上的安舒區。

 

董:是的,當所有人舒服,當然也是憤怒,站在對立位置就是互罵的時候,但那憤怒也是舒服的憤怒,因為越說就會越覺得自己正確,強化自己的正確性,其實是舒服的。最不舒服的就是在中間思考的人,例如想問其實有沒有其他說法?但其他說法十分難說,如果爭執會否有理據?還是當人用很簡化的方法反駁的時候,自己可能又要想如何說得通,於是在其中找一個舒服的位置是困難的。這可能是一四年時我想沉默的原因,當時我找不到一個中間位可以說給人聽,但我又不想說自己站在哪一邊,當時其實站在爭取普選那邊就沒有錯,站在最熱門的位置就沒有錯,最純粹的位置就沒有錯,但我就想是否只有這兩個位置。這也牽涉到語言多樣性的問題,當時我那篇文也有提及語言的問題,我們用詞是否應該豐富一點,區別性多一點?








[1] 霍玉蓮:〈從網絡群組撕裂到社會正義基礎〉,《時代論壇》2019年6月24日,見網址:https://christiantimes.org.hk/Common/Reader/News/ShowNews.jsp?Nid=158537&Pid=104&Version=0&Cid=2052&Charset=big5_hkscs&fbclid=IwAR3pOXIUV4Su9HnGXw_tgIVN_Fs0sB3wVIPHvm37K9AZSFqHHGPBBKfXyJ8

[2] Mary Hui, “Cantonese is Hong Kong Protesters’ Power Tool of Satire and Identity”, Quartz, June 20, 2019, See https://qz.com/1647631/extradition-law-hong-kong-protests-deploy-cantonese-as-satire-t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