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荷華與香港文學札記〉 ——也念聶華苓老師(1925-2024)

說起來安格爾的墓碑上,玄黑的正面一邊刻有他的名字及生卒年份,一邊則是聶老師的名字和出生年份——今後會補上一個年份,二零二四年吧。刻在背面的是安格爾的詩句「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文:周漢輝

至今我的電腦記憶體裡還有一個文件夾,存放所有在美國愛荷華拍下的照片、與各國作家交流間的詩文原版及譯本、起程前預備申請簽證的各式文件。我收到電郵得知獲邀參與國際寫作計劃時,二零一八年的春天正要給夏日交棒,父親已病危至家人都有心理準備的地步。六年多之後,昨夜網絡傳來消息,聶華苓老師在愛荷華家中安詳辭世。那座位於半山上的木房子,半世紀以來不知接待過多少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尤其是華人作家。

 

我在抵達愛荷華沒幾天,已與大陸詩人蔡天新及台灣小說家黃崇凱一起登門拜訪。那年我父親病故於盛夏,他瞑目的樣子,靈堂上的哭聲,都隨秋風滲入我的髮膚,隨我踏足陌生的美國。聶老師最愛問大家,這裡跟你想像的有沒有分別?見面時她已九十來歲,精神與反應卻有超越年歲的活力,只是會不時重複說著同一句話,彷彿想再三確定自己有沒有說清楚。除了這一句,「每個作家都覺得自己是最獨特的,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只聽她說了一遍,率真得一語道破文字的虛飾,直面身為作者可能最難以宣之於口的心意,也是我對她特別深刻的印象。

 

聶老師的家。

她帶領我們在樓梯上了又下,看地面大廳內書畫家送贈的墨寶,更重要的是參觀丈夫詩人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生前的房間。她在一九九一年丈夫逝世後,沒有移動過房間裡的一切陳設。書桌上的打字機好像還會在下一秒響起來,吐出詩篇及計劃書——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IWP)是由他們夫婦於一九六七年共同創辦,每年均邀請二、三十位不同國籍的作家到愛荷華大學駐留,交流寫作心得。據悉早年的駐留期長達半年,後來濃縮至約三個月上下。一如自傳《三輩子》所述,聶老師「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駐留名單上總有大陸和台灣作家;而香港方面自首屆即受邀赴美的前輩詩人戴天起,其後一直有不少出色的作家得著參與機會,如溫健騮、舒巷城、李怡等(詳見附表「歷年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之香港作家」)。一九八七年的鍾曉陽後,經歷九十年代的沉寂,到了千禧年代中期才再見香港作家現身愛荷華,由二零零七年的潘國靈,持續至最新在今年出發的黃裕邦。

即使聶老師精力過人,也畢竟年事甚高,國際寫作計劃早已交由愛荷華大學營運,現任總監Christopher Merrill是著名詩人。從我的親身經驗來說,計劃會給各位作家安排活動,主要是大學課堂「世界文學在今天」的講學、在獨立書店「草原之光」的朗讀、到當地公共圖書館的專題演講,另外有逢週五午後的翻譯課,各種大小不一的朗誦會,也有農莊漫步、湖畔燒烤,更不得不提的是多場旅行——乘車往芝加哥,飛赴新奧爾良或西雅圖,及我因事需要提早回香港處理而錯過的美國東岸行,先後到訪華盛頓與紐約。任何活動都可自由選擇參與與否,就算整個駐留期內閉關不出專注寫作,也無人會干涉。

我與其他駐留作家都暫居大學裡歷史悠久的旅館Iowa House Hotel(聽說現已被拆卸),空間不算大的交誼廳卻成為我們穿越千山萬水而至的理由。吃早餐,晚飯後,開生日派對,煮各式各樣家鄉菜,喝酒,即興起舞唱歌,談文學電影音樂人生購物生活習性八卦秘聞遙遠的過去不可知的未來。我發覺亞洲的作家會自然走在一起,相熟起來,正如歐洲的也有一伙兩伙。台灣、日本、蒙古、印尼、印度,有時候巴基斯坦、毛里裘斯加入,立陶宛、亞美尼亞、委內瑞拉、厄瓜多爾也走過來。去年我旅居台灣,黃崇凱熱心幫忙,而幾年前的大疫初期口罩短缺,身為芥川賞得主的日本作家瀧口悠生慷慨寄送口罩,解救了我。作家之間的情誼在計劃完結後綿延,並不止於文學。

旅館的交誼廳common room。

我從愛荷華回來,下一年接續的是陳炳釗和陳麗娟。這是香港首次有多於一位的代表作家,而且陳炳釗應該是首位參與計劃的香港劇作家(當然一九七九年的陳韻文是影視編劇、專欄作家及小說家集於一身),一年後的莊梅岩也以編寫舞台劇劇本為主,足以反映小說、散文、詩以外,劇作也是香港文學不可忽視的部份——同樣不可忽視的尚有英文書寫,二零二三年的何麗明和今年的黃裕邦皆為寫作英文詩的能手,前者編輯文學刊物的英文版面,後者曾獲國際詩獎,在在拓闊著香港文學的定義與界限。

回到自身的寫作,愛荷華徹底自由也閒慢的氛圍下,我隨著如此地域節奏,斷斷續續寫了十三首詩,當中一首〈赴奧克蘭墓園〉其實呼應了香港詩人鄭政恆所寫詩作〈奧克蘭墓園〉,我還未赴美已在他的詩集《記憶後書》裡讀過此詩,歸於一輯「愛荷華詩抄」之中,記下二零一五年他到此地駐留的見聞及心思。詩中所述的墓園距離旅館不是很遠,我曾經徒步前去,尋訪詩句間的場景,活像依循心中的地圖行進,然後把這段尋訪之旅寫進自己的詩。另一位香港詩人劉偉成也寫過這個墓園,聚焦安格爾的墓碑,寫成〈在保羅安格爾墓前〉,收入詩集《果實微溫》。書名取自Grocery Run的諧音,是計劃職員每週開車接載作家們往超市買日用品的行程,書中諸詩見證當時他近乎一天一詩的勃發創作力,大概可與二零一二年的陳智德充分把握駐留的空間與時間,完成文集《地文誌》的效率相提並論。

 

聶老師夫婦的墓碑背面,有安格爾的詩句。

說起來安格爾的墓碑上,玄黑的正面一邊刻有他的名字及生卒年份,一邊則是聶老師的名字和出生年份——今後會補上一個年份,二零二四年吧。刻在背面的是安格爾的詩句「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發光」(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二千多天前,當我決定提早離開愛荷華,便寫了這首詩:

〈告別詩〉

──寫於離開美國愛荷華前夕


劇院外的各國作家

絮絮夜話還留在

委內瑞拉和印度的

詩篇,毛里裘斯

和以色列的小說

巴基斯坦的劇本

由表演系學生演繹

你的詩關於相聚

與離散,沒有給選用

因為你只交予天空

和星辰來演繹──

至逐一熄滅時,燃燒

不盡的物質是鳥

成群振翅以紀念閃爍

降落在一棵禿樹上

像讓它重新茂盛

它有記憶倒映在

一片積水中,源於

氾濫淹至的愛荷華河

氾濫前的一天

你放棄不欲作結的

告別詩,在粗礪樹皮上

留下痛損的觸撫





附表:

歷年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之香港作家

參與年份 作家

1967 戴天

1968 溫健騮

1970 古蒼梧

1973 張錯

1974 袁則難

1976 何達

1977 舒巷城

1978 夏易

1979 陳韻文

1980 李怡

1983 潘耀明

1987 鍾曉陽

2005 Mani RAO(印度裔)

2007 潘國靈

2008 林舜玲

2009 董啟章

2010 韓麗珠

2011 謝曉虹

2012 陳智德

2013 李智良

2014 鄧小樺

2015 鄭政恆

2016 伍淑賢

2017 劉偉成

2018 周漢輝

2019 陳炳釗,陳麗娟

2021 莊梅岩

2023 何麗明,黃怡

2024 黃裕邦





資料來源於IWP網站

https://iwp.uiowa.edu/residency/participants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