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子作「入化」與「出神」之間的秤錘 ——闡釋鍾國強詩中「房子隱喻系統」的演化(下)

詩人就像是房子中的壁虎,在每個牆壁都留下身影——這不就是一次「入化」的過程嗎?壁虎在高處,隔着一定距離,以抽離的角度下望人面晃動,並嘗試記錄,有時又會觸發到斷尾留下的空虛,禁不住黯然神傷,然後再抖擻精神在歸屬的房子努力生活——這不就是一次「出神」的呈現嗎?

攝影師:Trace Hudson,連結:Pexels

攝影師:Trace Hudson,連結:Pexels

文/劉偉成

3 房子滑動成就槓桿的平衡

        無獨有偶,當詩人說:「到了《只道尋常》,我在政治諷喻的向度上更趨用力,慢慢在沉潛、厚實方面或與希尼產生較大距離。」[1]他跟希尼一樣,變得對「聲音」敏感起來。在《只》中,房子隱喻開始變化出許多「轉喻」,最明顯的是〈火車〉:



火車停下便發現車廂滿是人,父親

鎖着眉頭緊靠堆積如山的行李

人潮一浪接一浪推搡,我們可以

像一根樑柱思忖移動的方向嗎,如果

背負的行李堆成一座房屋的樣子?

……

火車開到了我的眼前,那麼真實,閃着燈

把車廂照得通體透明。那是一列無人的房子

來自過去,過去我曾看見過麼?走向未來

未來在哪兒?我害怕走進去,睜着眼睛

怕一閤着便隨它像夢般拉響汽笛遠去[2]    



房子變成了火車流動,從「堆滿行李」到「空無一人」;從車外內望的憂懼到車裏外望的沉思;首先我們聽到鼎沸的人聲,然後到火車行進時的隆隆;從過去的悵惘到未來的寂寥——房子發揮了這樣的「秤錘效應」:以房子的根縱平衡漂泊流動的恐懼。而〈花城〉則寫在那廣告紛陳、過度粉飾的城市中的迷失,同樣有房子的隱喻:「於是我在古老的房頂坐下來 / 房子挾房子不斷向我面門擠壓 / 移植了一座又一座大型花園 / 我的綠樹遺落在甚麼地方呢?」[3]房子雖然成了被粉飾的佈景,但房子隱喻在詩中發揮了教人「反璞歸真的生活質感」,所以收結時詩人才可以看穿那些令人目眩的假象而看到那棵在城市邊陲掙扎求存的枯樹。



攝影師:Burst,連結:Pexels

攝影師:Burst,連結:Pexels

到了《開在馬路上的雨傘》,雖然手法上沒有很大的不同,但我們隱約感覺到「房子」的延伸意義似乎拓闊了,例如在〈匙圈〉中:

叮叮的,房子流動如電車

上車,落車是我的生命

看兩旁士多,書局,茶餐廳

換上一色的玻璃和雲石——

我的餐車,一個個胎動的

盤,為城市催生大量夢境

跟〈火車〉裏「房子」隱喻一樣是「流動」的,火車和電車一樣都要循軌道走,但這裏「電車」又是鑰匙的轉喻,它的軌道就是那匙圈,東西卡進去後,未必那麼容易甩脫,於是「落車是我的生命」便彷彿是「反諷」。「房子」這裏彷彿帶點被囚的感覺,讓人想起辛苦供款買樓的年輕人,「房子」彷彿成了想快些落車甩身的「我」之投射。「房子隱喻」在這裏發揮了這樣的「秤錘效應」——就是安定與負累的平衡。之後「房子隱喻」的身份變得沒那麼清晰了,例如在〈水馬〉中,「房子」以須守護的「家」的形象出現:

我恆不動,學習,如家就安坐在這裏

家恆有難,是以我又學懂放開,家

外還有,他的,還有他的,是以我流

在地上,馬走別處,注入另一個我

這首詩動人之處就在於「家」本來是要守護的東西,但給注入了「水馬」,變成護衞之物,或者是相對於市民來說的「阻礙物」,那麼當中注入了的「家」便成了抗爭可能要付出的「代價」,那代價同樣相當沉重,令它「寸步不讓」,令示威者「寸步難移」,如此的弔詭情況會掀起讀者內心的矛盾躊躇,這種意緒正是雨傘運動後期的景況。無論如何,如果「家」被注入了「水馬」,那麼「水馬」便成了「房子隱喻」的轉喻。「房子隱喻」所發揮的「秤錘效應」就是——公義與代價的平衡。



        認識鍾國強的朋友大概都會在言談間聽過他提及難以維持《生長的房子》這創作高峰不跌的感慨,王良和在訪談中也提過類似的問題,詩人有如此回應:「〈水井〉臻至何等高度,我不敢說,當局者迷,其實我最愛的詩也不是這一首。我也不會覺得它給我甚麼壓力。我寫詩,不過以平常心出之:寫得好時高興,寫得不好時則期望下次再努力,能夠再幸運地『撞中』一首好詩。」[4] 我撰寫本文時將鍾國強的所有詩集重讀了幾遍,也將關於他的詩論找來細讀,不得不承認,《生長的房子》以後的作品,筆力確實未臻〈水井〉的高度,但也相當不俗,這是每位創作人必須經歷的階段。我決定在騰出時間去寫這篇評論,主要是由於葉輝的那篇大文為《生長的房子》的序,可說是鍾創作歷程中「上坡路」的總結,之後卻沒有評論人敢於承接葉文去總結鍾如何努力延續其創作元氣,這不啻是香港新詩評論上的缺口。我一直以來都關注鍾的創作,他第一本詩集《圈定》是我當責編的,我也曾在《呼吸詩刊》第二期專題為鍾撰寫過一篇評論,無奈礙於那時出版時間緊迫和個人的功力不逮,寫壞了,所以我常提醒自己欠鍾一篇像樣的評論。現在我自信應有足夠功力處理好這任務,雖然不敢說是「佳作」,但至少「像樣」,應可成為詩人高峰後的淬礪。

鍾國強作品《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

鍾國強作品《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

        最後必須談談鍾最新近的一本詩集《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集中的同名詩作可說相當於《生長的房子》中的〈水井〉。〈雨〉詩乃是以「六節詩」格式寫成,乃是仿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的〈六節詩〉(“Sestina”)而作,相當動人。「六節詩」共有七個詩節,前六個詩節每節六行,每行最末詞語組成的一道六個詞匯的鏈子,會以不同排序在各節中重複出現,而最後一節則只有三行,必須包括詞匯鏈當中的所有詞匯,當然其中有三個詞匯必須在句末。如此便形成像「包心菜」一樣的迴環往復、層層深入的內歛結構,「詞匯鏈」的迴旋就像攪拌器的旋葉在詞匯的隱喻含義中不絕翻動,令詩意隨這樣的張力螺旋遞升。記得在這本詩集的新書分佈會上,出版社邀請我跟詩人對談,期間談到寫作「六節詩」的竅訣,鍾說最好選「名詞」來作迴環的「詞匯鏈」,這樣較易處理。之後我也試着創作了「六節詩」,創作過程中我明白到那不單是易於處理,還是更易於牽動隱喻翻滾。正如葉輝提及「隱喻是名詞的轉換」,名詞本身牽涉到較廣泛的外延意義和文化意藴,名詞本身也帶着原初的「命名效力」,舉例來說,畢曉普本身六節詩中其中一個選定的詞匯是「曆書」,名字本身已有時間積澱的感覺,之後還會是「傳統智慧」、「跟大自然溝通」等的外延意義。而六節詩最後一節只有三行,我起初不太明白為何要如此安排,但用過這模式創作後,便會明白這有濃縮隱喻的作用,讓前面攪起了的隱喻旋渦有平復的機會。試想要在一句的語境中妥貼地涵納兩個既定詞匯是相當考功夫的能耐,但通過這樣的安排,可以將本來已扯遠了的隱喻拉回最原初的「命名含義」中,那是最純粹,最易將兩個隱喻重新銜接起來的駁口,所以最後三行等於運動後的「降温」(warm down)步驟,

鍾的〈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中所選定的「詞匯鏈」是「黃皮——重量——日子——聲音——房子——夢」那當然要談談「房子」了,房子經過之前多篇詩作的經營,它在鍾詩中已有特別豐富的內藴。在前面闡釋過的〈有疾〉一詩中,房子基本上已跟母親的形象結合起來,而在《雨》中還有一首〈團圓〉,母親形象跟房子結合得更緊密了:「剩餘的就揑成一團 / 不用再包藏甚麼內容了 / 你的,我的,藏在甚麼地方呢? / 屋角,牀腳,哪一塊磚的縫隙? / 心目不一的形狀,最終 / 變成了屋的一部分」〈雨〉跟畢曉普的〈六節詩〉基本上相當接近,如單純從翻新的程度來說,甚至會有一種「亦步亦趨」之感,但我卻認為這是鍾最好的一首「房子詩」,很高興鍾從高峰走過來一段時日後,終於寫出這首作品。鍾這種如此亦步亦趨的寫法可說是在刀鋒上走的表現,不無膽量。在畢曉普的〈六節詩〉中,「房子」也是詞匯鏈中的一個,只是她筆下的「房子」近似希尼在受獎演辭中提及讓他接收外邊來的「信息」的過濾器,是在雨中的一所房子,調子較陰冷,是承載老祖母記憶的載體。但鍾筆下的房子,經過之前的經營,已經有很深的隱喻力量,且已跟母親的形象結合起來,就像是〈有疾〉各詩節最末行的那個互為表裏的句號。讀者還必須注意的是,詩題中用了「一座」這個量詞,如果逆向思維地想,那是小房子,是否用「一所」、「一間」較為貼切?一般來說,只有較大型的建築才會用上「一座」,例如「一座大教堂」,由此足見母親離去後的這所房子在詩人心目中的份量。另外,鍾詩中的房子是「雨餘」後的房子,我們慣常會說天空放晴,明亮起來,但詩人筆下,房子成為「明亮」的本體。另外,如前所析,在《只道日常》中的「房子詩」比較多「不是的抵禦」,其中呈現的母親形象是對滿屋蚊蚋也渾然不覺的形象,但〈雨〉詩中母親雖然也有看見「黑衣人」的描述,但形象相對感覺卻較〈有疾〉中的較為「明亮」,詩人也沒有再呈現那種「遺忘的痛」,房子成了母懷的隱喻,其明亮的形象反向折射回來,為關於母親的回憶鍍上正面能量。

攝影師:Pixabay,連結:Pexels

攝影師:Pixabay,連結:Pexels

另外,詞匯鏈中也包括「聲音」這個隱喻,如我在前面所述,「聲音」如希尼所言是來自天際的「信號」,然後變成詩人盪漾的「心象」,希尼指這是「其詩歌內在穩定性的來源」,看來好像很玄,但其實如果是寫作人便會很易體會到,詩是最適合記錄來自天際的信號,較易將其原貌保留,不致給其他情節內容掩蓋,只要能夠圓熟地記錄這些「聲音」,便感到自己不辱使命。在〈雨〉中,你會發覺記錄的主要是外邊大自然的聲音,有「撿回碎石與落葉的聲音」、「雨水的聲音」等,但關於內在母親的事,則往往強調「聽不到任何聲音」、「不發任何聲音」、「沒有聲音」,就在這樣「有聲」和「無聲」之間,讀者很易感到詩人對母親的懷念正在不斷積厚,這正是鍾那篇〈死亡,融進日常的聲音與無聲裏——讀希尼的悼忘詩〉中提及的技法。鍾在文中指這樣可「將無聲的死亡空間化」[5],俾便呈現靈視畫面,那麼「房子」變成了靈視展現的場域,是陳列記憶的展館。「房子隱喻」在〈雨〉詩中所發揮的「秤錘效應」——就是「遺忘的痛」與「淨化的舒坦」的平衡,是「不是的抵禦」與「是的銘感」的平衡。

經過詩人的用心經營,鍾的房子隱喻已自成體統,甚至可說已是鍾其中一個創作母題,他的房子隱喻已是香港詩的重要資產,會繼續啟發許多寫作人,但願這篇拙作可以幫助年輕創作人更易掌握到鍾詩中的隱喻系統。詩人就像是房子中的壁虎,在每個牆壁都留下身影——這不就是一次「入化」的過程嗎?壁虎在高處,隔着一定距離,以抽離的角度下望人面晃動,並嘗試記錄,有時又會觸發到斷尾留下的空虛,禁不住黯然神傷,然後再抖擻精神在歸屬的房子努力生活——這不就是一次「出神」的呈現嗎?〈壁虎〉是《雨》的最後一首作品,也是六節詩,此詩的詞匯鏈是「月亮——人面——倒影——風——催眠——牆壁」,已隱約感受到其中「牆壁」是「房子」的轉喻,成了壁虎一樣的詩人的歸宿。讓我以最後三句收結本文,與讀者共勉:

淡去的人面仍拍打還未完全熄滅的月亮

不動的風還可以叫做風嗎你又問那倒影

夜答以牆壁,又以想像的光色給你催眠 [6]

                                                                                                     


[1] 見鍾國強:《浮想漫讀》,頁281。

[2] 見《只道尋常》,頁24-26。

[3] 見《只道尋常》,頁57。

[4] 見王良和:〈來自泥土的生活氣息——與鍾國強談他的詩〉,《生長的房子》(復刻再版),頁254。

[5] 見鍾國強:《浮想漫讀》,頁266。

[6] 見鍾國強:《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香港:水煮魚出版,2018,頁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