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小說既是一部講述過去的「史書」,又是一部「預言書」。在現今時空觀看1949年至1979年的中國變化,是「歷史」;以史實為基礎,從過去的時空推斷絕不可能有的未來,是預言。
【港人字講:胡家晉】陳冠中以虛構的時空創作出1949年後不一樣的中國史。《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是一部關於國民黨統治中國大陸的「史書」,以七章的人物列傳為小說主線。吊詭的是,這本小說既是一部講述過去的「史書」,又是一部「預言書」。在現今時空觀看1949年至1979年的中國變化,是「歷史」;以史實為基礎,從過去的時空推斷絕不可能有的未來,是預言。
小說的本質是虛構的藝術,但一般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大抵不會大肆竄改史實,著墨之處只在虛構的細節、創新的角度來敘述歷史的斷層。從古代的《三國演義》、《封神演義》到現代的《一個人的聖經》、《鹿鼎記》、《尋秦記》等,都不會改變史書所記的整體進程與大致結局,只會在正史的空白下虛構細節。《建豐二年》突破了傳統歷史小說的敘事框架,嘗試以真實的歷史建構虛構的未來。由此可見,這部小說體現出一種變化了的新歷史主義。作者不僅利用小説改變歷史的細節,更挑戰「歷史」本身的必然性。不過,作者雖然打破歷史的必然性,虛構出新的「史實」,卻又必須在自己虛構的「史實」遵守這種必然性。小說的趣味在解構歷史的必然性與建構虛假歷史的真實性中產生——對讀史實與虛構情節,呈現兩黨管治中國的異同,突顯歷史的沉痛與荒謬,令讀者重新思考歷史小說的可塑性、意義與價值。
可能有人會認為:「歷史沒有如果。」寫出一部虛假的新中國史,消費人們對「國共統治中國優劣論」的想象,究竟於世何用。毋庸置疑,小說容易讓人以「新歷史」來嘩眾取寵,或以國民黨治下的美好,諷刺共產黨的執政,例如文中提及「少總統現在是黨政軍特、外交、經濟大權在握,信誓旦旦要勵精圖治,反貪污抓大老虎,打擊黨內及軍中拉幫結派以權謀私的人,要復興中華、建立安和樂利社會……」明顯是現今中共的政策;又如〈平旺〉一章講管治西藏的問題提到:「一般國人雖然自幼受教認為西藏是中國的,但對藏地的印象,是和平的佛土,不會威脅中國的安全,……」。然而,作者的意圖並不在此。小說劍指過去,而思考未來。對於「國治」還是「共治」孰優孰劣的爭議,作者的解讀是走第三條路——細節有異,大體不變。在小說中呈現的國治狀況與現今中國國情驚人地相似:兩黨的本質均是以黨治國,權力不下放;兩黨的老統治者均是自我中心的獨夫;兩黨治下的中國人權狀況也低於世界標準等等。這種走第三條路的思考方法,儼如異代繼承張東蓀的「第三條路」思想,隱見作者將〈東蓀〉一章置於列傳之首的意義。作者身為文學家與歷史家的第三條路,並不是評斷歷史責任,也不是自我療救,而是大膽提出建議,並邀請讀者思考中國的未來。在〈平旺〉,拉薩能實現一國兩治、藏人之藏,並使立國新疆的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共和國望風而從,自願歸化中國。可見作者對香港與台灣的深厚寄託。
除了思考國勢,這部小說也建構了一個交錯於現實與虛構的抒情空間。張東蓀因為在內戰時思想靠左,共黨得勝後留陸發展,但最後不得善終,子孫罹禍。不過,在〈東蓀〉中,這位大哲學家能夠闔家平安,在香港頤養天年,確信自己擇善固執的正確,含笑而終。又如〈立人〉,讀者可以得知孫立人不論是戰勝留陸還是退守台灣,仍然逃不過功高震主、被插贓嫁禍的命運。小說的情節吸引讀者追查其人的真實遭遇,讀者對小說人物的情感就在遊走史實與小說之間產生,是小說的成功之處。不過,作者欲探討的政治議題,未必都能有關係夠深、魅力夠大的人物可堪使用。因此,小說的部分篇章未能將人物與烏有史完美結合,例如〈浩雲〉欲描繪美中日三方在南海主權上的角力,甚為可惜。由於這個敘事核心圍繞海上事業,故以中國船王董浩雲作藍本。小說描述董氏為愛國商人,認為發展實業才能使國家富強,所以決定棄船務而全力投入石油開發。可是,歷史上對董氏開發石油事業的記載寥寥可數,小說與史實產生的裂痕,令讀者難以投入其中。總體而言,這本思考大中華地區未來的小說,瑕不掩瑜,在如今社會矛盾日益尖銳時,提供新角度讓讀者思考。
作者簡介
胡家晉,中國社科院博士生,FB講故佬成員,熱愛文學,尤好詩詞。希望透過文學活化香港。
編者按:陳冠中七十年代創辦潮流文化雜誌《號外》,八十年代曾從事電影編劇的工作,著名劇本《等待黎明》由周潤發主演,曾獲香港電影金像獎七項提名,該片更將於在3月26日下午七時於灣仔動漫基地再度公映,免費讓大眾觀看。他著作甚豐,近年潛居北京埋首寫作,多部小說《香港三部曲》、《裸命》、《盛世 中國》等翻譯引起注意。繼2013年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今年更憑《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獲選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並入選台灣《文訊》籌辦的「2001-2014華文長篇小說20部」,可是這部小說卻被大陸列為禁書。本欄由今周開始,特闢「陳冠中專輯」,讓讀者了解這一代文化奇才的文學書寫及其文化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