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為方法〉指出香港是「混雜」(Hybridity),這種「混雜美學」才是香港的優勢,這個觀念亦能放諸於香港文學研究之內。
【港人字講:吳廣泰】香港是一個多元、開放的空間,擁有很強的包容力和接受能力,香港不少作家亦具備這種特性,陳冠中便是其中一位。陳冠中在香港的文藝界可說是一路傳奇人物,早在七十年代已創辦《號外》城市文化雜誌,在八十年代去了當電影編劇,九十年代又去了台灣做電視編劇,在二零零零年他決意投入文學創作,終於在二零零九年寫下長篇小說《盛世:中國,2013年》,並以小說作為其事業。原來陳冠中在大學時期已與文學結緣,但以文學作為事業卻是他年過五十之事,更在二零一三年被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創作成就得到各方肯定。我請陳冠中大談他曲折的創作之路,因而發現他所接觸的香港文學與香港文學的發展脈絡不同。
陳冠中在中學的時候,最早閱讀的文學作品是金庸和梁羽生等人的武俠小說。上大學後,他才偶有寫作和正式接觸嚴肅文學,但當時影響他的原來是台灣文學。他喜歡到尖沙咀的文藝書屋,那裡有大量的台灣文學作品出售,如白先勇、張愛玲等,不論是正版還是盜版,他都如獲至寶,因此陳冠中坦言台灣文學給了他最初的養分。除了台灣文學,西方文學亦擴闊了他的視野,如沙傑林和海明威等。至於影響他的文藝觀的香港因素是來自《中國學生周報》,但受他注意的不是文學版,反而是電影版。他認為《中國學生周報》的電影版內容很風趣和時尚,這亦影響了他日後創辦《號外》,第一本在香港以流行文化為主的雜誌。他笑言大學畢業時發現自己不是一名小說家,因此去辦雜誌和書店。他在八、九十年代闖入電影圈和電視圈,擔當編劇,寫下不少出色作品。此外,他亦曾把文學作品改編成舞台劇,如白先勇《謫仙記》和張愛玲《傾城之戀》等。
雖然陳冠中遊走於文化界、出版界和電影圈,但是從不以「文字寫作」當作做職業。然而當他旅居台灣和大陸時,接觸當地的文學圈後,激發了他對香港文學的想像,逐在二零零零年投入文學創作。他本想寫長篇小說,但到二零零九年才完成,自此小說成為了他的事業。他認為現在不是為名利創作,所以未必有取捨的掙扎,可謂隨心所欲。陳冠中曾是編劇,現在是小說家,他認為寫小就和劇本是兩回事,不希望自己的小說改編成電影,通常能改編電影的小說未必是優秀的小說,因為媒體不同,內涵亦不一樣,每個媒體皆有其獨特性。陳冠中雖然看似是「脫離」了文學,但他寫下不少文化評論文章卻有很大的影響,如其中一篇文章〈香港作為方法〉指出香港是「混雜」(Hybridity),這種「混雜美學」才是香港的優勢,這個觀念亦能放諸於香港文學研究之內。
陳冠中全身投入文學創作後才正式審視香港文學,重整了對香港文學的印象和理解,反而更了解五十年代作家的掙扎。過往這些作家多被遺忘,但近年香港文學的研究才使他們的努力得以受到認可。事實上,香港文學從來不是固步自封,早在二、三十年代香港與大陸的邊界並非像現在分明,兩地邊界很糢糊,粵港作家經常往返廣州和香港,因此香港文學早已存在跨文化和跨地域的創作因子。但在一九四九年後兩地邊界開始確立,情況開始不同。當時並未有「香港文學」這個概念,因為「香港文學」是被後來的研究者追索和建構出來。陳冠中回憶,大約六、七十年代的嚴肅文學在社會上的傳播並非廣泛,反而台灣文學、英美文學和歐美文化在香港更廣受人所認知。但隨著本土意識出現,加上八十年代以來,很多學者整理和搜集,慢慢建立「香港文學」的論述,使現在香港文學的地位較之前有所提高,有助本土認同。
陳冠中就「香港文學」的觀點提出了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首先是香港文學從來不是「封閉」的,早在三十年代不少作家是粵港兩邊走,特別是通俗文學作家。事實上,不少當時香港的嚴肅文學作家與當時上海作家有所交流,如謝晨光和張稚盧的作品是在上海出版,又或侶倫與穆時英和葉靈鳳早有交情,可見香港文學的流通十分廣濶。另一個值得深思的觀點是,陳冠中在六十年代受台灣和歐美文學和文化的影響,但每當我們翻閱香港文學史之類的書,對六十年代往往只是指出「現代主義影響了香港文學,如《酒徒》等作品出現」,而陳冠中的說法亦提供多一個理解六十年代香港文學切入點,歐美的文化潮流對香港文學的影響亦值得反思。
至於香港文學的定位上,陳冠中認為應該將「香港文學」置於「華文文學」之中,因為「香港文學」本身是跨地域、誇文化和非排他性,置於「華文文學」正可顯其世界性。此外,「華文文學」亦應以「華文」取代「中文」,有助解構中國主導,建立多元的表述方式。陳冠中建議「華文」改為「中文」,這個概念非其所獨創。事實上「華文文學」的想法,可以連繫到「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 的概念,二零零七年時香港嶺南大學曾舉辦了一場名「香港文學的定位、論題及發展」的講座,當中便涉及「香港文學」置於「華語語系文學」中的討論,台灣學者彭小妍認為「中國」一詞在某種程度上是國族的代詞,無法涵蓋居住中國以外地區的華人,應用「華語語系」代替,而當中的文學亦應包含中國、台灣、香港或以至全球用華文創作的文學,不應囿於地域或政治,這正打破了「大中國主義」和「中心/邊緣、主流/支流、正統/非正統」等僵化概念,「香港文學」一直被認為是「邊緣」,如果將其置於「華語語系文學」中,這有助打破中心與邊緣的概念,能更仔細審視香港文學的位置。另外要注意的,"Chinese Literature"究竟是「中文文學」還是「中國的文學」,明顯地當中含有歧義,如果用"Sinophone Literature"便可避免混淆。雖然Sinophone Literature這個概念在華文地區很少被廣泛應用和提及,但在英美學術界卻已有不少相關的討論和研究。
陳冠中分享了自己的文學之路,最後亦寄寓年青人,文學一向是香港的邊緣,作家甚至可能需要一份工作而養活文學,如果只為求名利更不應做作家;當你有這種覺悟才會創作出優秀的作品,這些意見非常值得年青人參考;此外,陳冠中亦帶出了有別於「大敍事」下的香港文學的觀點和資料,這值得文學研究者探究。
個人簡介
吳廣泰,香港公開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碩士畢業生,鑪峰雅集會員、香港文學評論會會員。主要研究範疇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及香港文學,現為香港公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導師。評論文章散見於《城市文藝》、《香港文學》及《香港中國近代史學會會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