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等待黎明;香港電影;評論

【陳冠中專輯】他這一代香港人:陳冠中與《等待黎明》

電影《等待黎明》中所寫的開場白:「沒有一個黎明是相同的。」現在我們等待的黎明,又將會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等待黎明》DVD封面

《等待黎明》DVD封面

【港人字講:陳子雲】陳冠中是香港有名的文化大家,也是一位縱橫多個界別的能手。他寫劇本、辦號外雜誌、寫烏有史小說,又曾經亮相銀幕(嚴浩執導的《棋王》)。他這一代香港人,在借來的時間中立足香港,同時面對中國、眺望世界,他們思考的是甚麼?而時至今日,正如他為電影《等待黎明》中所寫的開場白:「沒有一個黎明是相同的。」現在我們等待的黎明,又將會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等待黎明》是1984年新浪潮先鋒之一梁普智執導,由陳冠中編劇的電影。周潤發、葉童和萬梓良三人在日軍侵佔香港下苟活求存,理想與感情的矛盾糾纏於亂世,那段香港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卻是葉童生命中見過最特別的黎明。電影訴說了那個年代,香港人意識尚未確立的年代,人是如何尋找自己的歸屬,它對香港的處理,對角色的所謂香港人意識的處理,都別有深意,也許今天再看,亦不感到過時,反而會有新的解讀。

香港是怎樣的時空?

  《等待黎明》是一部香港八十年代的電影,試圖重建四十年前的歲月。電影中的不少場景,很像農村,也像廣州的鄉鎮。那個地方,沒有甚麼香不香港人,只有在船上準備離開香港的外國人正訴說著香港難忘的物事、南方人與外江佬的敵視、草根階層和富商的對立──後來,便多了打著共榮圈旗號,邊嚷著「亞洲人要團結打倒白人」邊殘害中國人的日本皇軍。

  電影中呈現的是一個很不純粹的時空,一個非常混亂的,多種聲音交疊的場域,而主角三人,在一個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時空,密謀出路。萬梓良被家族傳統困住,葉童被家庭的不幸困住,只有周潤發的角色懷抱一個夢想──到唐山、舊金山、新金山去開拓更廣闊的天地。周潤發彷彿是個啟蒙者和領航人,把葉童從煙癮(逃避現實的情緒映照)拯救出來,又給了萬梓良打拼事業的勇氣,卻也因而捲入三角錯戀當中。

  正如有人說香港影視裡的角色明明身處自己的家,卻是最容易說出「我想行開下」那句說話。香港似乎是個不太能綁住我們腳步的地方,在電影中,最後主角三人卻選擇留下,身處於日軍統治下的社會,反抗也就乘時而起。

那個時空的權力結構與趣味換置

  電影中的香港進入日治時期後,大抵可分為幾個階級:最高權力的日軍、買辦角色的富豪(葉童的父親石堅)、賣命跑腿的太保(午馬和周潤發),最底層的是主角和其他平民,還有谷鋒的游擊隊。這樣的權力結構,放到現在的香港,竟無太大不妥,日軍在戲中有兩幕對比強烈:一方面日軍首領抱住小孩,強逼所有平民唱歌,支持「大東亞共榮圈」,另一方面,是縈繞葉童心頭不去的一張日軍刺穿並高掛嬰兒的照片。

  共榮了誰?殘害了誰?這種一體兩面的對照,教我聯想到當下習近平教舉國人民高唱的「中國夢」。「中國夢」與「共榮圈」,原來沒有太大差別。於香港人而言,兩者是相隔半世紀的一次詛咒,當年香港是共榮圈的外緣,現在則是中國夢的邊緣。為了達成某種過度簡化,而且抽空歷史的國族主義,另一個強大的政體總會犧牲許多位處邊陲的人民──表面上是團結一致對抗某樣不存在的敵人,實際上是無止境殘害所謂的「自己人」。

  所以最後一度留下的三人,還是要選擇出走。而去留之間的思考,也許從未在香港人心中停止過。如果要留下,是不是只能夠作為極權的跑腿,或者與他們共謀,出賣眾人利益的買辦?要是離開,香港人又可以往哪裡去?我們又能否終有一日像主角三人般,迎接黎明,高呼勝利?

黎明之後:烏有史與中港命運

  陳冠中這一代香港人所看見的黎明,與現在我們所看見的可能都相同。電影中葉童有句對白深刻難忘:「香港要塌了,但我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不正是七八十年代香港一群創造了輝煌年代,卻又馬上面對前途問題的人?而即使放到今天的脈絡,相信也有更多年青人認為這句對白才是他們的寫照。

  香港人面對的命題,也都一一在陳冠中編劇以外的生涯裡繼續演繹。香港意識的確立,從來與中國命運脫不了關係。他對虛構歷史筆法情有獨鍾,也似乎對虛構的意義有其看法。在其最近出版的烏有史小說《建豐二年》裡,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國共兩黨陷入內戰,國民黨打敗共產黨,中國成為一個表面憲政,實際由國民黨蔣介石獨裁的國家。逃避共產黨南來的人民回到北方,香港便失去發展社會的堅實勞動力和資本;而最戲劇的處理,當屬原本是國民黨安定的調景嶺,變成國學大師東蓀及一眾「共產主義的幽靈」共同建造的樂土。同一個地方,兩種不同的愁緒,各有前塵。當年調景嶺居高臨下,那些殘兵敗將望海興嘆,嘆的是故國淪陷,委身殖民地居留,而東蓀之於平行時空的調景嶺,最大的悲哀是意識型態扼殺我們對國家的不同想像,乃至人與人的關係。

  我們說「香港」,可能是一種心態多於身份,它從未堅實。在陳冠中筆下,香港意識彷彿在另一個地方借屍還魂:麥師奶與麥阿斗的原型不言而喻,當白雲山遇上石峽尾,香港天線和七三股災悄然走進小說歷史⋯⋯香港從未發生的故事要在小說裡新中國治下的廣州書寫。這不是一本純粹寫中國的小說,小說裡對中國的城市化的描述,很大程度是根據作者在當下的「香港」記憶而成。所以讀來,香港的幻影不停閃現,像壞掉一半的燈。《建豐二年》的烏有史「香港」就像一個回魂者(the revenant),在不同時空閃回,短暫地再現,歷史多個瞬間決定了往後發展,那段烏有史中,中國寫了香港的故事。

每一個黎明都不會相同

  陳冠中自電影到文學創作,關注的從來未變,是他這一代人共同看過的黎明,及以後的天黑、天明。從《我這一代香港人》的抽離角度審視自己與許多的同代人的價值觀,到《盛世》和《建豐二年》涉及的中國與香港之間的命運互相牽連。位於邊陲的香港,總能承接好些機遇發展,卻又時刻為將來的末日想像惶恐,因而滯礙於去留之間,因而離散,在異地再度根植自身的文化。他這一代香港人的黎明,已經隨九七大限而消散;而我這一代香港人,則趁另一個大限,更大的黑暗將至的時候,努力奮鬥出衰弱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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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子雲,一個喜歡詩與電影,喜歡創作與評論的人。理想生活是一日一首詩,一日一部電影,一日一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