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評論人既對文學有感性但又不可喪失理性的知性思考,內心複雜深邃。評論人手扎希望把評論人不為人知的一面、或生活點滴、或情感、或其思想,介紹給廣大讀者,讓大家可更深入了解評論人。
文/曾卓然
當我和也斯在三聖邨興記吃燒鵝、炒蜆、飲啤酒時,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會是我最後幾年能見到也斯的時光。所以在2013年1月那個冬天,當我們都已經知道他的病況的時候,我還是確信他會康復;我隨時可以再問教於他,我們還有時間一起完成更多工作。生命突然離開的猝不及防,令我一直徬徨至4年之後,父親面對同一類型的肺癌並在同樣陰冷的1月冬天離世。在這些年,我經常會閃回和也斯相處的各種時刻,有時會發現我人身旅途的各種前行腳步,都驚喜於有也斯老師的影響在當中。那些詞與物:越界、浮世、對話、往復、詠物、白粥、苦瓜、灰鴿、剪紙、雅枝竹、西新界、後殖民、煩惱娃娃、金必多湯、洋琴和結他、中午在鍘魚涌、北角汽車渡海碼頭,那些也斯贈與我們的句語,隨時空年月流轉,從無間斷出現在我的思考中。近兩年「浮世」默念心中以外,最多出現的,就是「面對死過很多次的中文」。
不記得是在甚麼時候,第一次看〈面對死過很多次的中文〉,卻是也斯影印給我看的。這篇刊登在《文學世紀》的文章,是我經常在心默念標題的文章。每當我看到有不同的力量嘗試去控制我們應該怎樣講、怎樣寫時,我又會在心中默念「面對死過很多次的中文」。
公眾空間的個人論說
這篇評論我認為是一篇也斯自覺要結合個人經歷與文藝評論的出色作品。也斯非常敏銳的把身處香港的數代香港人並置在一起,然後寫出他們落難失意、被損害或是不甘心的心靈。相對的就是也斯這種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對香港50年代文化環境感到不滿的一代。他運用個人家族經歷作例子,寫道:「我的外祖父是國民黨政府官員,在一九四九年政局變化時從廣東來到英國人統治下的香港。帶著傳統文人落難的退隱心情,他在港島南端經營了一個小小的農場採木瓜與石榴於東籬之下,悠然對著南塱山」就把那種失意人物向文化傳統尋求慰藉的心態寫活了。也斯亦通過一次文革回鄉探親之旅的見聞,表達:「我對標語式的中文,不管破碎或是完整,都難以感到它們有自己的生命。中文的文字已死過許多次,難保不會再度被人在它額上貼上符咒,哀悼它的死亡。」寫到九十年代寫作:「在今日的香港使用中文,往往更得冒著在商品化和政治化的潮流中出生入死的危險。商品化和政治化,都令文字趨向單調、想像變得枯萎。有許多文字和它引發的多層次的感情,逐步由於教育的忽略、出版的單元化,而逐步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此段文字,在2020年看就更加適用了。
對我來説這種在寫甚麼之外,在怎麼寫怎樣鑄註文體,怎樣在評論中不避展示個人的角度和聲腔,一直是我受惠於也斯教導的重要信念之一。也斯在漫長的寫作生命中,這一點幾乎從來沒有改變。從早期的〈不欲教人仰首看〉,到論文〈公眾空間的個人論說〉,都不斷反覆強調公共空間的論說與學院書寫有所不同。我當然不會認為也斯這一觀點是獨一無二,今日再次思考,反而可能是因為五十年代香港報紙副刊專欄百花齊放,各種文藝知識能夠並存,對也斯帶來啟發也說不定。
容我大膽論斷,如果大家都用標準劃一的方式,一模一樣地去寫文學評論,那麼文學雜誌或公眾評論雜誌,甚至報刊上的公眾文學評論就沒有了存在的基礎;因為我們只要把學術期刊作公眾發行就可以了;但顯然目前的香港文學評論的現狀並不如此。在網絡時代,其實香港不少人對香港文學與文學的關注是增加了,也有相當多的文學團體也發揮文學的推廣功能,也有線上線下合作發表與推廣的計劃在當中,這些都是在硬件上,現有香港文學做得不錯的地方。其實,面對公眾的評論,在現今的時代,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豐富,所謂的「評測」、「開箱」無日無之,大眾前所未有地追求對所有事物的解讀與解說,對文學的評論、解說、介紹,理應能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但我們對公共空間的評論應該「怎麼說」,還是有進一步思考的可能。
我想,也斯有關公眾空間的個人論說的觀點所以到今天還是非常有效的。當中一點非常重要的正是「不欲教人仰首看」,意思上公眾的文學評論與論文的分別,不在深刻與顯淺,而在於有沒有真正的去想清楚怎樣說話,怎樣在不同的文化空間,用最合適的聲腔去面對讀者。從前和也斯閒談,我們經常會討論到不同的文學雜誌與團體取態上細微的分別,或不同報紙副刊觀眾可能的趣味不同,然後對寫作的方法有一定的調整,但卻又要能夠繼續保持自己的風格。這在現在社群媒體的時代,我相信更是各文學評論人都應該思考的課題。
越界與對話
也斯影響我一生的是對越界與對話的良善堅持,有關也斯喜歡「對話」的特點,陳素怡的〈人文對話〉(收於《也斯的散文藝術》)曾經作了很好的概括。對我來說也斯在我學習時經常肯定「通才」的重要,經常向我講述不少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在不同領域上都有所發揮的人文學者與作者、例如曹聚仁、桑簡流、劉以鬯等等(太多了);並認為文學評論人經常未能全面評價一位作家的成就,因為論者經常全被文學研究的文類界限限制了視野。我當時當然知道也斯也正是一位難以被概括的文壇多面手,眾多香港文學的範疇都有他的影響在。也斯的跨文化、跨學科、跨文類的視野,也是我一直心所嚮往的境界(我認為也斯是一位)。這一點正影響了我,嘗試把學術關壞由文學延伸至歷史與文化。在我在不同的媒介如電台、電視、文字、學術研究、大學教育、編輯出版與文學團體,去推動社會對人文學科的關懷時。也斯老師的身影始終都在,因為這些東西,也斯全都做過,也都是也斯教我怎樣立志完成的的。回想也斯身為「一位詩人、一位小說家、一位散文家、一位講座教授」以外,做了如此之多人文學術的公眾「知識轉移」,我年齡日增,對他意志與體力的敬佩更是有增無減。
也斯經常告訴我跨學科不容易,別人可能會防避。寫一篇電影評論欣賞電影,對方也可能不領情。跨文化不能懷有太強的主觀、要從別人的文化角度去看事物。旅行也不一定安全,會有各種的危險。也斯會告訴我用筆名寫作也要注意,使用筆名來創作,可以令你自由發揮,但筆名寫評論應保持應有的審慎。也斯是「苦瓜」是沒有錯的,他把經驗傳達給我們,不少都是他親身所受過的「苦味」。慶幸我的年輕時代像海綿一般吸收的年紀,有一位這樣的「導師」,沒有教我邊界與陳規,卻教我職志與信念,並沒有阻止我叛逆與獨異,卻教我如何和大眾調適相處。
如你所見我那種傷痛還在。我們永遠有來不及完成的工作,遠去的人對浮世的巨大損失也不一定有人能繼承。但也斯作品的豐富、多彩,漫長的寫作時期各種不同的轉化,這份寶貴的遺產,永遠都值得繼續發掘。
曾卓然,文學及歷史評論人。嶺南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現職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語文及通識教育學院,曾任教於香港公開大學及嶺南大學。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副主席,中國近代史學會成員。主編《也斯散文藝術》。文章見《大公報》、《信報》、《明報》、《百家文學雜誌》、《香港文學》、《城市文藝》、101藝術新聞網「港人字講」專欄等,部分篇章收入《讀書有時──香港文學書評精選》、《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書寫香港@文學故事》、《電影中的香港故事》、《西新界故事》等。近十年為香港電台等主持眾多學術文教節目,包括「古今風雲人物」、「歷史係咁話」、「香港歷史系列」、「建築意」、「韓國乾坤四維遊」、「時空遊歷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