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遊幽以自己的寫作為洞穴、對著洞壁做手影之同時,他亦是寫作療養院裡觀看著自己投影的囚徒。從這裡可讀出一種雙重性,寫作者是自己的造影者,同時又是觀影的囚徒,仿如鐘擺的兩端。
評審獎:勞緯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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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托邦(Writopia)」是香港作家潘國靈在《寫托邦與消失咒》(下稱《寫》)中獨創的一 方國度,是一個不斷變形重組的、為寫作者而存在的異質空間。究竟懷着怎樣的執念,才會讓 一些「書寫的人」甘願從現實世界中消失,獨往「寫托邦」的寫作療養院來近乎自虐地埋頭創 作抄錄呢?彼岸看似為其提供了逃遁的空間,休養諸般心病;但同時,豈非又成為他們放縱病 態寫作行為、在想象世界馳騁浪遊的一片樂土呢?潘國靈在《寫》中,向讀者展示了他對真正 的寫作者狀態之詰問與解答。
作為洞穴人的作家遊幽
《寫》全書七章,是一本三聲部的後設小說,開宗名義是為求問寫作何為而作的。內容講述悠 悠發現作家遊幽的消失,循余心的聲音來到「寫托邦」尋找情人。遊幽獨自浪遊、悠悠一路尋 蹤、余心不時引導,三個敍述聲音此起彼應,讓讀者循着角色們走過一段寫作者的求道記,並 同證一路風景之變化:由最初的西西式浮城神話,沉落成資本(後資本)主義氾濫的沙城;由 熙攘喧囂的城市街道,退避到一方家室,再聚焦至書架、書桌、睡房、睡床......不斷往幽微私 密處挖深,乃至現實肉體消失,最後直達內心的寫作之願——來到「寫托邦」門前,踏進純以 語言築構的房子。讀者或能發現,這正是進入洞穴的一個過程。
洞穴的隱喻,源於柏拉圖的《國家篇(或譯:理想國)》:有一群囚徒從小在洞穴生活,被鐐 銬固定了坐姿與頭的方向,終日面對洞壁。他們身後有另些人在火光前來回行走、做映畫戲, 於是囚徒們以為映照洞壁上的鬼魅光影便是現實物象,以比試猜測影子將如何變形晃動為樂, 是故柏拉圖斥其為自甘受現象迷惑蒙蔽的無知者。但在《寫》中,作家遊幽卻主動拒絕日光之 下的現實生活,情願躲進洞穴裡、戴上鐐銬去觀自己的映畫戲, 「我已經離開了那個叫 「家」的地方,住進了自己一手築起的文字城堡......」 於是,他與洞穴人(cavemen)的形 1 象重疊:「囚禁在自築的牢房中因而感到僅存的一息自由,相對於外頭喧鬧繽紛的所謂「自由 世界」。」 2
遊幽的內心敏感而深邃,偏偏在情愛、家庭、工作等方面感受到難以紓解的痛苦撕扯,比如與 情人悠悠之間的隔閡,以及多年來未寫出滿意作品。「大前提是先得對「寫作的我」,負上最 大的責任。」 他終選擇了對寫作堅貞,不惜一切從現世煩惱逃遁,一若卡夫卡<地穴>所描 3 述的,懷着強烈的惶恐與防範不斷向下挖掘,深埋成為自己寫作世界的囚徒。從悠悠的描述可 見,這執念能體現為寫作者孤獨不安的自覺:「真正的寫作者惶惶然心有所懼,屬世的安居, 隱隱然乃寫作之危。......於是遊幽展開了自我的放逐,以四海為家,以四圍為界,加入了一群 他不相識也不用深知的離鄉者(按:正是佛樓定筆下那些被世界遺棄的「作家們」)。」 他4 情願自醉作古老的洞穴人,「回歸洞穴,永遠有着回歸原初的脈動」 ,以洞壁為書桌,對看 5 見(抑或幻想)的影子陷入狂迷,墮進自己寫出來的狂歡慶典以為自我救贖。終如杜拉斯所說 :「在洞底,處於幾乎絕對的孤獨中而發現只有寫作能救你。」 6
走出洞穴,追問寫作何為
潘國靈在《寫》中對洞穴隱喻的詮釋,並不止於遊幽單向的入洞過程,更透過他的出洞,回應了那個隱喻的下半部份:「再要是有人硬拉著他走上那條陡峭崎嶇的坡道,直到把他拉出洞穴 ,見到了外面的陽光,」 柏拉圖斷定此囚徒會感到痛苦而惱火,潘國靈卻有另般想法。 7
書中說到,離開了寫作療養院的遊幽,穿過忘憂山莊的修道迴廊、半見村、名利場,終到達 「回歸之旅」的「七界」,遇到分別暗示博爾赫斯和納莚斯的圖書館雕像與臨水自照者等角色 ,在對話中了解到諸如「作者氾濫,讀者絕種」、無人閱讀的書籍成為災難、書墓園與回收筒 等情況。在此,讀者可以發現:與他自己選擇進入洞穴一樣,遊幽離開作為洞穴的寫作療養院 ,亦是基於「為了寫作的消失,為了消失的寫作」 的從心之願,是主動地展開這趟旅程的, 8 而非像柏拉圖筆下的囚徒被「硬拉」。「你是不可能停棲。......停棲是流動的相反。」 悠悠 9 向遊幽說。的確,在出發之先,遊幽已覺悟此趟旅程必須不停流動,他不滿足於任何精神上的 停滯,從摸索「寫托邦」的邊境(本就由寫作者任意界定),一直往更遠的國度去。卡夫卡在 日記裡說:「離開這裡,就是我的意思。」作家的出洞,是以一種既狂喜又憂鬱的求道心(而 非痛苦與惱火)追問更多寫作的本質與意義。遊幽懷此自覺離開自我陶醉的寫作療養院,直面 刺眼的外部世界真相,籍以觀照洞穴中的寫作行為,更退後一步認清寫作究竟是甚麼。
真正的寫作者狀態:鐘擺於入洞、出洞
「所謂小說家,就是一個單打獨鬥的人,以手掌在牆上做手影,擺動錯以為飛舞。」 在遊幽 10 以自己的寫作為洞穴、對著洞壁做手影之同時,他亦是寫作療養院裡觀看著自己投影的囚徒。 從這裡可讀出一種雙重性,寫作者是自己的造影者,同時又是觀影的囚徒,仿如鐘擺的兩端。 鐘擺意味著一種來回擺蕩、永無止息的運動,往往象徵物事一體兩面的特性。其實不單在洞穴 內發生鐘擺,筆者以為,潘國靈在《寫》中對真正的寫作者狀態之詰問與解答,亦正正建基於 寫作者在入洞與出洞之間的鐘擺。
第六章「出走記」記錄遊幽離開寫作療養院後的異界見聞,該刻的出洞,與本來的入洞則呈現 了一種鐘擺的結構。鐘擺向左,寫作者所以入洞,是為了從現世繁喧中隔絕,回到孤獨的洞壁 前觸發寫作靈感;鐘擺向右,寫作者所以出洞,則是為了從隔絕的狀態再次隔絕,斷捨對寫作 行為的執迷,「一切源於出走,毅然離開,將一切拋在身後」 ,抽身觀察與反思。 11
潘國靈深知但凡一切無明不達、偏執狹隘,俱因人的視角滯於一隅而無奈受限。故在尾聲一章 「洞穴劇」,終以余心與男子(暗示遊幽)在堆砌沙中城堡時曖昧的對問:「那不正是沙城的 本質嗎?」「那不正是寫作的本質嗎?」 ,作為他的解答。不甘停步片刻,時而步趨陰影豐 12 饒的洞口,時而踏出靈魂自由無蔽之路。假如有種必然的孤獨真讓寫作者自覺非深入洞穴不可 ,而當任何的停留又都是一種洞穴人的狂迷的話......他早在《七個封印》就如是道出:「可於 持續的擺盪中提取生之力量」 ,而《寫》正是以作家遊幽的軌跡切實印證了這充滿生命力的 13 鐘擺:書寫之病與忘,匿藏與遊蕩,便是真正的寫作者狀態。一方的消失,意味彼處之再現。 而那些墮於消失之咒的寫作者,便是不滯於物,自由鐘擺於入洞與出洞間,逍遙而雋永。
1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258。
2 同上。
3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259。
4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106。
5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260。
6 瑪格麗特·杜拉斯著;王道乾譯:《寫作》,頁24。
7 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 國家篇》,頁390。
8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235。
9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53。
10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259。
11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295。
12 潘國靈著:《寫托邦與消失咒》,頁334。
13 潘國靈著:《七個封印》,頁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