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十二篇》的安排和題材都這樣特別,所以我帶着一點好奇心,首先閱讀了這部份的作品。閱讀之前,有點擔心作品會流於教材式的說教,讀完之後,這一點點的疑慮也完全消除了。個人認為,這部份的作品是這本詩集中最具份量的,也最能展現作者詩藝和思考。
文/米米
實在很久沒有讀文於天的詩,手捧這本厚實的詩集,猶如一覺醒來,世界已變成另一個模樣。少年時代的於天寫過很多風格輕巧,語言亮麗,以抒情為主的作品,到今天《晚冬》的厚重和成熟,見證了一個詩人的成長與蛻變。但有些東西是不變的,你可以在《晚冬》各章的細節中,看到作者如何苦心經營意象,對文字的雕琢,對結構的執迷仍是於天的本色。信念未變,但詩路卻變得更廣更闊,寫法也更多元,例如我看到他將敍事的元素和半散文式的推衍放進部份詩裏,讓詩寫得比以前更放鬆,連讀的人也感到自在。這點具體表現在家族的書寫裏。詩集首章裏兩首作品《家宴》和《煎》就是這類型作品。另一方面,於天重寫高中十二篇範文也是這本詩集的一大亮點。在這十二篇裏,作者與古人對話,也與自己對話,其中滲雜著今昔時局的對照、個人的言志、自省,反諷等題材,在作品裏又讀到另一種比較古典和智性的語言風格。在修辭上,他採用了非常多的超常搭配,重塑古典的意象,並利用這些意象去思考。有時借古諷今,更多時候是陷入深沉的個人思考裏。這章內的詩多值得慢慢細品,我甚至以為,它可以獨立於整本詩集,成為另一本詩集,因為風格是那麽統一,和其他的章節所關懷的也甚有不同。
先來說說兩首我十分喜愛的詩作:《家宴》和《煎》。《家宴》似乎是一個家族的crossover,父親、母親、祖父、弟弟,家貓都有涉獵。作者在詩的前部份著力描寫一家人吃飯的細節,表面上的家常飯局內裏卻風起雲湧,這一切源於父權的這個關鍵詞。原來父權的始作俑者仍是祖父,他把管教兒女的方式傳承給父親,再由父親延伸下去。至此,一條簡單的,三代人的情感脈胳便清楚浮現出來。 作者再進而交代他和父親的關係,而這種關係是那樣疏離,作者早早説,父親是一個沒法理解的意象,又說父親一直營運著一場父權的盛宴。再從作者對父親的深情告白中,我們讀到一個懦怯的兒子形象,對父權不滿但又不敢反抗的抑壓:我仍然不能算是一個務實的人/一直不符合你的意願/我們坐在一起/在各自各的旅程中飛翔/我已怯於向你證明/哀愁的傷害/在艱難的語言中/找到數之不盡的弱點……整首詩既可感又可解,而且題材生活化,予人一種親切的感覺。
另一首家族題材的《煎》由兩條主線構成,一條寫母親煎魚,另一條寫童年生活的描寫,這兩條敘事的主線,有時平行而走,有時相互交纏,其中母親是一個非常關鍵的人物。《家宴》中的父子描寫是比較冷的,在《煎》這首詩裏,卻讀到到比較溫婉的敘述語調,應該是作者和母親的關係比較親吧。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無論在描寫母親煎魚,抑或在鄉間的童年生活,用上大量的描述性文字,這和他早期以抒情為主的筆調有一定的分別,並不是說作者完全推翻自己一向寫作的風格,你會發現於天的敘事仍不同於本土的賦體書寫,他在敘事當中仍然混雜著不少意象,但願意向另一種寫法伸出橄欖枝,且寫得不錯是非常可喜的現象。這首詩的基調是溫暖的,無論是煎魚、炎熱的夏夜、習泳之河道都不離人情與溫度。而取題為《煎》頗為多義,一則指烹飪,二是夏天天氣的煎,三則可能是指生活本身吧。於天的詩一向篇幅頗長而意象密集,閱讀有時令人頗花心神,但這兩首則寫得頗放鬆,句式之間有不少透氣位,而題材則是家族親情,比較令人容易共鳴,和少年時期的於天比較自我的書寫有所分別,我以為這是一個突破點,可以為作者發展出另一條詩路。
《十二篇》是對高中十二篇中國經典文學篇章的回應,這些篇章份屬不同的文體,有先秦的哲理散文,唐宋詩詞以及遊記等等,作者再按篇章的內容細分為《念之章》、《困之章》、《渡之章》、《思之章》、《遊之章》共五章。單是篇幅已佔去整本詩集的四分之一有多,可見作者非常重視這部份的詩。由於《十二篇》的安排和題材都這樣特別,所以我帶着一點好奇心,首先閱讀了這部份的作品。閱讀之前,有點擔心作品會流於教材式的說教,讀完之後,這一點點的疑慮也完全消除了。個人認為,這部份的作品是這本詩集中最具份量的,也最能展現作者詩藝和思考。先談語言風格,這些重寫的作品裏有不少古典化的句子,當我慢慢咀嚼句子的語感,了解作者的一點創作意圖,它們的味道便出來了。這部份的詩從思考到文字,是那麼接近魏晉先賢的口吻和氣質,這一點,讓我想到我曾經十分仰慕的大陸詩人---陳先發,他的一點寫詩套路。現節錄部份寫得十分精彩的句子給大家讀一讀。
偽證的藥劑
繞著深夜,正義的垂櫻默默無聞
(困之章.月下獨酌)
玻璃中的明月
是一面昂貴的玻璃
我也有。霧靄蒼茫,你的心
會不會時而哀掉
時而在謳歌中
沉默?
(困之章.月下獨酌)
在人生的河道中,我看見
星空映照在那裏
那裏,甚麽都沒有
只有噴水池的底部
只有我的底部
長滿了
猖獗的植物
(困之章.山居秋暝)
你是多麼意興闌珊
就將故地作異國
將津渡作關防
那淺淺的兩淮
分成了約誓
(渡之章.青玉案)
除了語言表象,《十二篇》更精彩之處始終是作品裏的思考。尤其對應古人所處的時代,個人的休戚。《十二篇》裏,作者通通有回應。像《山居秋暝》,原詩仍王維穩居深山,觀察到秋天的山水和人物活動而作,原詩的氣息恬靜和安逸,有禪的意境。於天在重寫這詩時,取詩中某些詩意象作為切入點,例如「山居」。王維寫山居,於天則以「課室」與之對應。兩者同屬詩人活動的空間,所不同的是前者在內隱居避世,後者將它作為作育英才,實踐理想的空間。王維信佛,思想比較出世,而於天則比較入世得多,例如他在詩裏這樣寫:
天氣不太好,我只能
走進課室,那裏有理想的土壤
可以圈養,可以虛度
這裏有著安身立命的定義
於天重寫的《山居秋暝》,也不止一次,表達了他對個人空間的追求:
我需要一間達摩寺,練習靜觀
或自修室,在那裏午睡
醒來之後大徹大悟
王維淡薄名利,所退隱的山林就是他安身立命的一座秘密花園,於天寫的課室或自修室,對象雖然不同,在功能的本質上是相同的。從「居」這個意象出發,作者也從原作的詩句中反思今日的香港。王維說:「王孫自可留」,意思就是既然山居那麼美好,那麼你們不妨留下來。王維失意於官場,尚有「居」可收容,但香港的樓價高企,得一「居」似乎不是容易的事情,從這個度去看,我們的景況比古人更不堪,這裏就帶出一點點反諷的意味:
在人生的河道中
我看見城市被建成難題
生命被居所修正
而你不似王孫,無法帶著包袱出發
另一首《青玉案》是我本人在這十二篇中最喜歡的,原詩的詩心藏得極深,表面上寫繁華綺麗,衣香鬢影的南宋夜生活,實則是有志難抒,暗寫對政治現實的不滿,這種隱喻的寫法是一種無奈的折衷,因為在那個時代,若明言就會招致殺身之禍。於天對於辛棄疾的處境是有回應的,但閱讀時,建議讀者先要做做功課,把辛棄疾寫的原詩和寫作背境再深入讀一讀,因為重寫的詩作有許多對應辛詩的地方,你一定要對原詩有一點認識,那種味道才會走出來。(其實整個十二篇的閱讀處理都應該是這樣),在這裏先節錄一段《青玉案》的改寫版本:
你是多麼意興闌珊
就像你的名字
那淺淺的兩淮
分成了兩岸
山外的山上
樓上的樓閣
主流和支流
星火和灰燼
主戰派和反對黨
「你是多麼意興闌珊」在詩中重複了三次,這句出現在詩不同的部份,除了在節奏上起了淡出和淡入的效果外,更重要的是回應了辛棄疾鬱鬱於得志的一生。兩淮也許是一個典故,紹興三十三年,辛棄疾曾經渡過淮河捉拿叛徒張安國,在當時廣為人所稱頌,可惜身為主戰派的他最終被主和派所打壓,抗金的志向未酬,最後鬱鬱而終。於天把重寫的《青玉案》編入《渡之章》裏,也許是因為這一件「渡江」的往事。另外「闌珊」也多次出現在詩中,是對應原詩:「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中的「闌珊」意象,但兩者在意義上稍有不同,古之詩指的是實物,今之詩指的是心情。熟悉原詩的讀者自然心裏有數。
文章寫到這裏,也不妨直言,我幾乎缺席了於天整個《狼狽》時期的閱讀,他的詩風印象僅來自N年的一些碎片式的私人交流,正正因為沒有《狼狽》的前設,讀這本詩集或許能更純綷一點,而詩集太厚,未能每首詩都回應和分析,實屬憾事。「家族書寫」和「十二篇」是我比較喜歡的部份,所以特意抽出來,隨便分享一下,其他章節中也有不少好詩,例如《枯樹誌》、《奇斯洛夫斯基》、《特朗斯特羅默的琴》等等,整體的詩風比以前厚實了不少,章節的安排也有心思,更方便了閱讀。這篇文章在眾多好詩的拱照下,寫得十分愉快的,在此不得不提於天請了兩個同代人分別為他寫了序和跋(十二篇的讀後感),都寫得非常有heart,不是交差的行貨。譚穎詩在序中明言,心痛作者老去的速度(該是通過文字的閱讀吧),除了文學上的遇見,還看到友情,在此一再恭喜文於天。
作者簡介:胡惠文,香港詩人。2015年在香港出版詩集《尖削與圓渾之間》;2018年在台灣出版詩集《如是跋扈》;曾獲第八屆工人學獎新詩組冠軍;2020和2018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第一名;台灣第八屆金車現代詩絡徵文獎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