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的角色註定了彼此之間的敵意,父輩無論如何都會製造陰影,而我們也註定在陰影中成長,直至意識到陰影的存在。
文/嚴瀚欽
如果說在尚未完全消解的男權社會中,男性象徵着某種既定的秩序或規則,那麼,父與子之間的鬥爭則隱喻舊秩序與新思想之間的衝突。任何一個家庭都有父親的存在(缺席也是一種存在形式),那麼也就意味,每個家庭的反叛都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以此推而廣之,個體對家庭的反抗便是社會更新換代的縮影。這種以家喻國(社會)的書寫模式早已成為傳統,無論是愛情故事裏為情反對父親之命的主人公,還是「五四」小說裏高呼自由的讀書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拆解陳舊的家庭結構和社會秩序,也暗示推翻舊秩序的必要性。
這一年來的香港,父輩與子輩之間的衝突隨社會事件的接連發生而逐漸升溫,那些原本可以勉強粉飾的矛盾在時代的放大下無從遮掩。作為極力想要擺脫舊秩序的我們而言,這種與父輩的衝突和矛盾所帶來的情緒絕不會是單一的,它當然振奮人心,但對於不同的反抗個體,這種衝突也同時會激起更為多元的情緒反應。90後詩人李顥謙便在他的詩作〈以父之名〉中寫出了在這種鬥爭和反抗之下,年輕一代人複雜的心理狀態,正如作者在後記所說:「都這麼多年了。但我還是到後來才會明白:自己與父系陰霾的搏鬥,根本不會有終結的一天。是出於愛,也出於脆弱——反正總會累,反正無所謂原諒,無所謂和好。家如是,世界如是,存在的痛苦如是。」
詩作作於2019年12月。首段便已經點明了兩代男人之間無法和解的處境,這與具體的家庭無關,父子的角色註定了彼此之間的敵意,父輩無論如何都會製造陰影,而我們也註定在陰影中成長,直至意識到陰影的存在。更何況在社會「動亂」的日子,父與子之間的矛盾和猜疑會更加強烈,就像首段所寫「在暴亂的日子裡/就連扭動門匙的聲音都格外吵耳」。而作者十分清楚,身為在陰影中成長的新一輩必須要在陰影中做出選擇,腐朽的舊制度必然會醞釀出不甘腐朽的新一代人,第二段的「奴隸亦沒有空深究/中立的姿勢」及第四段的「寂寥的天空註定暗湧」都似乎暗示了作者的這一想法。到了第三段,作者終於採取行動,借用魯迅「鐵屋」的典故預示自己將發出自己的吶喊。魯迅覺醒的時代,鐵屋是延續了幾千年的舊禮教,雖然堅固,但「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可到了作者所處的年代,這個鐵屋子似乎更象徵著來自父輩的亙古的敵意,會在不同年代幻化為不同的樣子,也難怪作者感慨「自己與父系陰霾的搏鬥,根本不會有終結的一天。」
然而,反抗並不是衝突的終止,也不完全指向勝利的狂喜,反抗過後將會去向何處?自己將會變成怎樣的人?作者心中似乎仍舊困惑不解。因此,他在用盡方法逃離父輩的「國境」之後,似乎產生了後續的、更加複雜的情緒——「迷霧依舊如夢」,那是「憤怒」,是「驚惶」,也是「虛無」。這種種的情緒當然來自父輩的陰影,同時也來自自己內心的掙扎,正如作者所說:「我像我的父親,更像破鏡裡,那無法克服的自己。」上文提到作者借用了魯迅的典故,事實上,夏濟安先生在《黑暗的閘門》第四章〈魯迅作品的黑暗面〉裏便提到,「對魯迅來說,『黑暗閘門』的重壓大致有兩個來源:一是中國傳統文學與文化,二是他不安的內心。魯迅強烈地感到這兩股力量壓迫着他、穿透着他,卻又無可逃脫。」我想作者在詩中引用魯迅之典,正正因為其處境與魯迅的處境有暗合之處吧。
作者簡介:嚴瀚欽,拙作散見於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