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與責任,藝術與良心,其中平衡分際,我們都可在楊牧多年來歷歷的思考與多方求變的實踐中見出端倪,楊牧也以此穩步前行,開出只此一家的詩風。
文/鍾國強
楊牧辭世。想來自我寫詩以來影響我比較大的詩人,都陸續離開了,他是最後一個。
記得與楊牧見過一面,那是很多年前一個在香港舉行的講座上。他語調低沉,緩慢,不苟言笑,但我還是很耐心地聆聽他的每一句話,印證所讀過的詩,覺得詩人表現,恰如他本應有的樣子,不以討好別人為事。
我讀楊牧詩,始於《瓶中稿》及《北斗行》,及至讀他八十年代接連推出的三本詩集:《海岸七疊》、《禁忌的遊戲》和《有人》,他始為我寫詩的追摹對象。
當中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尤其教人驚艷。楊牧詩鮮有如此慷慨淋漓,論理與抒情並舉,內心不斷交相詰問之筆,所以讀來不禁正襟動容,許為楊牧最好的詩。
這種「對事實是非的關懷,寓批判和規勸於文字指涉與聲韻跌宕之中」(見詩集後記〈詩為人而作)的詩,不僅在當時,即在日後楊牧的詩集中,亦不多見。
其實《有人》應該還收有一首詩,那就是成稿於1980年3月的〈悲歌為林義雄作〉:
1
逝去的不祇是母親和女兒
大地祥和,歲月的承諾
眼淚深深湧溢三代不冷的血
在一個猜疑暗淡的中午
告別了愛,慈善,和期待
逝去,逝去的世人和野獸
光明和黑暗,紀律和小刀
協調和爆破間可憐的
差距。風雨在宜蘭外海嚎啕
掃過我們淺淺的夢和毅力
逝去的是夢,不是毅力
在風雨驚濤中沖激翻騰
不能面對飛揚的愚昧狂妄
和殘酷,乃省視惶惶扭曲的
街市,掩面飲泣的鄉土
逝去,逝去的是年代的脈絡
稀薄微亡,割裂,繃斷
童年如民歌一般拋棄在地上
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
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
2
大雨在宜蘭外海嚎啕
日光稀薄斜照顫抖的丘陵
北風在山谷中嗚咽,知識的
磐石粉碎冷澗,文字和語言
同樣脆弱。我們默默祈求
請子夜的寒星拭乾眼淚
搭建一座堅固的橋樑,讓
憂慮的母親和害怕的女兒
離開城市和塵埃,接引
她們(母親和女兒)回歸
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
回歸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
回歸平原,保護她們永遠的
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
回歸多水澤和稻米的
回歸我們永遠的
平原故鄉。
這首於林宅血案發生後不久即寫成的詩,可以看出楊牧的心神貫注處,河水與沙石俱下,猛厲慷慨處不假曲筆婉辭。這在楊牧講究而委婉幽微的詩藝中,確是出格之章。《海岸七疊》後記〈詩餘〉中對此曾有這樣的記述:「幾天來報上正在大篇幅刊登高雄事件的審判消息和辯論,我曾經對著微茫的北極光,不能自制地為一個事件的發生而放聲痛哭。」狂歌可以當哭,楊牧詩也曾經如此。
然而,像〈悲歌為林義雄作〉這樣因事狂歌當哭,或像〈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約略委婉卻對當前大是大非不避詰問的詩,在楊牧後來偏向書齋式玄想的詩集裡還是讓人有點失望地罕見;即便有,也如〈失落的指環〉(收於《涉事》)一類的詩,目光都放在異域裏去。
或許,這是楊牧掙扎猶豫後的結果。記得他在《一首詩的完成》裏說過:「這些年來,我無時不在思索這問題。誠實地說,這其中並非沒有兩難之難:藝術求長遠廣博,希望放諸四海皆準,社會參與要快速把握時效,這個地方的大事可能是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小事,倏忽囂張,為這目的所作的詩效用當然也很短暫,與『永恆』無緣。」
我們當然不能因此強求楊牧。正如他在《北斗行》後記中也說過:「有人曾要求愛爾蘭詩人葉慈寫政治掛帥的詩,葉慈拒絕。有人因此讉責葉慈,但他們也知道葉慈在他那風暴的時代,曾經寫過〈一九一六年復活節〉(Easter, 1916)和〈一名政治犯〉(On a Political Prisoner)之類的詩,那是他自動的參予介入,詩是他抗議的工具,人格的延伸⋯⋯」對楊牧來說,詩固可「干氣象」,但也可以單單是追求詩的自身,「詩本身也是一種氣象」。
性情與責任,藝術與良心,其中平衡分際,我們都可在楊牧多年來歷歷的思考與多方求變的實踐中見出端倪,楊牧也以此穩步前行,開出只此一家的詩風;而楊牧,也是台灣成名詩人中一直保持高水平的極少數之一。然而,有時我還是不禁另外想像:若楊牧能以〈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這樣的詩為基礎,繼續在這方面開拓深耕,是不是可以為他的詩開創出更為廣大,更為深刻,也更有血有肉的空間呢?
楊牧曾在九十年代初居港,任教於香港科技大學,並主持創院工作。那幾年間,幾乎沒有怎樣讀過他寫香港的詩。及至讀《時光命題》裡面開首的幾首詩,才知道他寫過清水灣:
甚麼事情發生著彷彿又是知道
海水潮汐如恆肯定我知道
這個世界幾乎一個理想主義者都
沒有了,縱然太陽照樣升起。我說
二十一世紀只會比
這即將逝去的舊世紀更壞我以滿懷全部的
幻滅向你保證
——〈樓上暮〉
是時,當是楊牧精神為之悲觀失落之時;來臨的新世紀,在楊牧心目中,不會變得更好。而當時,也正值香港步入中國這新殖民主的「懷抱」之時,楊牧居港,筆下卻除了這種失落情緒氛圍與清水灣山光海影交相渲染外,並不見有任何指涉。翻檢眾詩,這時期也不見楊牧的詩與香港問題以至民間生活有任何交集;於楊牧而言,這或是出於自然,詩人不必一定要「自動參予介入」,但於我,卻始終不無一種納悶的感覺。
有時想,若楊牧2019年間居港,又會怎樣呢?
作者簡介:鍾國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曾獲第八屆、第十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第十四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推薦獎、2015年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家年獎(文學藝術)等獎項。著有詩集《生長的房子》、《只道尋常》、《開在馬路上的雨傘》、《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散文集《記憶有樹》、《字如初見》等。